四月初九,宜祈福,纳采,嫁娶,出行,学艺,求财,开市,交易,安床,祭祀,赴任,见贵。择日不如撞日,生命里许多美好的相遇都是来自于无心和偶然。孔夫子弟子三千是虚数,现代社会信息传播手段和授课方式求新求变,杨汝祐老先生弟子八千,我是他的八天弟子,从四月初九开始。
我三十多年生命从未触摸过毛笔,杨老师亲自带我去买纸买笔,教我如何立姿、滴墨、洗笔,还到处托人帮我买字帖,怕我站得累了,不断叮嘱我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书屋里三排桌子,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们矮我半身,资历都比我老。
一个小男孩伸头过来看,我对着纸上一个墨点颤抖如筛,汗不敢出。
一个小女孩说,你连笔画都不会啊,我都学会一年了。
我给杨老师出了难题。因微恙休养来到先生的家乡高邮,掐头去尾只有八天时间,要向杨老师学习书法,勉为其难不说,如何授课也令他困惑。杨老师打破常规,不辞劳苦,招呼我这几天都来。于是,我每天穿过北门大街的牌楼,嗅着街左早点摊子的汤面香味,听着街右菜市上的热闹叫卖,到杨老师家里,浸润着宅子里的栀子花香,一笔一画地随他学习书法。
杨老师极高极瘦,年轻时应是俊逸儒雅的男子。我总执拗地以为他是穿着月白竹布阔身长衫吟哦诗经的先生,是在他亲手调教下补上久远年代的私塾功课。有时我想偷懒,说家里有事了,早饭吃晚了,等等,每每到他家已是上午九点多。见到手执书卷淡定阅读的杨老师,见到他柔和、清澈的眼神,便觉得撒谎真是多余的。
我一北方粗疏之人,在杨老师这种典型的诗书传家、忠厚济世风范中倍感窘迫,因此还算用功和专注。他鼓励我时常用高邮话里的“不丑”,我时而洋洋得意,又立即战战兢兢。
休息的时候,杨老师也会谈起正在读的书,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说到他少年求学时的同学情谊,回忆那些书信来往的眷眷情怀,无论是失落还是得意,他的笑容竟都带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纯真。我有时候想,七十多岁,总是被人称为暮年,面对着比他年轻的人言语里多少会有一些人生抱憾,但看杨老师的言谈笑容,开心坦诚,不杂一丝尘俗世故,我都怀疑他这数十年时光被人偷走,和初夏时节的天光云彩日影熏风如此糅合对应。
杨老师家临河,一棵高大的桑树亭亭如盖。他时常拿着长竿向外探着身子给孩子们摘桑葚,地上掉落的全是浓紫深红的桑葚,小丫头们叽叽喳喳雀跃不已。一个小丫头跑来跑去,那天大概是第四还是第五次碰掉了书屋门框上的电铃,我写字时,回头看见极高的杨老师弯下身子,正认真和她商量:“你说,我怎么办好呢?我是不是该罚你啊?刮刮鼻子呢还是揪小辫子?”这些小孩子长大以后,若能记起这些温馨细节,也会会心一笑吧。
杨老师的小院子里,绿植浓密一片凝翠,天井里阳光洒落如水晶,既有阴凉虚静适合潜心诗书,又是日暖玉生烟,厚德载物。有一天上午的学习拖到很晚,偶然看见他家摆在厨房门外的小饭桌,半碗煮蚕豆,半碗细巧嫩绿的炒韭菜,还有什么菜蔬在阿姨手中正端过来。也是平常饭食,怎么就养得如此超尘脱俗?
等到杨老师说“不丑”的次数多起来时,我的学习时间也该告一段落了。心下有不舍,同时也为驽钝不得更多要领而自惭,当然,还有点骄傲,因为杨老师见人总是提及我是他教过的学历最高而课程最短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