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游
在城镇化浪潮席卷中国乡村的黄昏时刻,周荣池以《父恩》为棱镜,折射出农耕文明最后的微芒。这部非虚构文本的价值,不在于编织父子情深的传统叙事,而是以手术刀般的精准剖开乡村父权制的肌理——当城市文明以绝对优势碾压乡土社会时,父亲们如何用沉默的脊梁支撑起文明的断裂带,又在代际冲突中完成伦理基因的艰难重组。
一、祛魅叙事下的父亲解构。周仁常的形象颠覆了传统乡土文学中的父亲原型。他既非《秦腔》中坚守礼法的夏天智,也不是《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通灵自然的萨满;他不是《白鹿原》中礼教化身白嘉轩,亦非《活着》里苦难容器福贵。这个骑着三轮车带着土狗赶饭局的老人,在酒精浸润的沉默里藏着农民哲学家的狡黠。作者刻意剥离乡村知识分子的抒情滤镜,展现父亲“暴躁、粗鲁、顽固”的生命原色:他在酒桌上对忸怩者的不悦,暗合着乡野社会直来直往的交际法则;对待“儿老子”既视作光宗耀祖的赌注,又怀揣着农耕时代最后的生存焦虑。这种祛魅写作撕破了传统孝道文学的温情面纱,让父亲形象从道德神龛回归土地——当城市霓虹照亮乡村的夜晚,父亲的顽固恰是对农耕秩序最后的守卫。
二、伦理重构中的情感语法。书中父子关系呈现出独特的“钢筋美学”:没有催泪的临终嘱托,缺少戏剧化的和解场景,却在进城买房、劝父克制的日常褶皱里,生长出后乡土时代的情感范式。这种“平静如水”的相处之道,本质是两套价值体系的艰难媾和:父亲炫耀的不仅是城里的水泥盒子,更是农民家族突破阶层壁垒的生存凭证;儿子劝阻的不仅是父辈的冲动,更是对农耕思维现代性转化的试探。当血缘亲情遭遇城镇化碾压,传统孝道异化为“养育儿老子”的责任契约,又在代际妥协中催生出新的伦理可能——正如父亲接纳抽水马桶时的笨拙,儿子凝视父亲返乡背影时的沉默,都在解构与重构中达成微妙平衡。
三、白描美学里的乡土挽歌。周荣池的散文笔法暗合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冷峻。对村书记、二叔、老正松的素描,犹如民俗志的切片标本;黎先生宿命般的酗酒,高先生知识改变命运的执念,共同构成乡土社会的精神图腾。这些“碎嘴顽固、嫌贫妒富”的乡民,在市场经济冲击下依然恪守着农耕时代的生存智慧。作者用留白技法处理村庄的衰败,空置的老屋与留守的老者形成互文,而父亲们的坚守则成为流动时代的精神锚点——当青壮年如候鸟迁徙于城乡之间,唯有父亲的烟袋还在老槐树下明灭,用旱烟的火星标记着即将消失的村庄坐标系。
平心而论,《父恩》的文学价值就在于对当代散文文体的突破。它既非传统忆旧散文的抒情泛滥,也规避了非虚构写作的数据迷恋。周荣池创造性地将小说的人物塑造法嫁接到散文肌体:父亲醉酒后颤抖的酒杯,老正松数十年如一日擦拭的犁铧,这些意象积累形成的蒙太奇效应,使文本获得超越体裁的叙事张力。在情感处理上,作者采用“零度抒情”策略,将对父亲的复杂情愫压缩在“必须养育儿老子”的生存契约里,这种克制的表达反而释放出更强大的情感势能。
当城市文明的车轮碾过麦田,周荣池用《父恩》为消逝的农耕文明竖起文字碑林。书中父亲粗糙掌纹里镌刻的不仅是家族史,更是整个乡土中国向现代转型的密码本。那些沉默的对抗、克制的妥协,最终都沉淀为土地伦理的现代转化——父辈们用血肉之躯垫高儿孙的城市海拔,又在代际谅解中完成文明接力的悲壮仪式。这部作品的价值,恰在于它揭破了“父恩如山”的浪漫想象,将中国式父子关系的真相袒露在城镇化进程的烈日之下:那不仅是血脉的延续,更是两种文明形态在代际更替中的艰难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