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明
老屋的土墙上至今悬着一截断绳,焦黄的麻线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段被时光凝固的念想。我总疑心它还在等待谁的手去拉拽,让那个早已湮灭的黄昏重新亮起来。
那年春天县里架电线的消息传来时,父亲正蹲在堂屋门口扎笤帚。金黄的黍子穗在他粗粝的掌心跳跃,忽然被门外邮差的铜铃声惊得四散。我看见那张红头文件在父亲指间簌簌发抖,仿佛振翅欲飞的红蜻蜓。母亲在灶间揉面,面粉的白扑簌簌落在蓝布围裙上,像落了一场早来的雪。
装电灯那日,整个村子都在沸腾。穿灰布工装的电工踩着木梯攀上房梁,檐角去年新垒的燕窝里探出三五个毛绒绒的脑袋。父亲在梯子下仰着头,古铜色的脖颈绷成拉满的弓弦。老电工从帆布包里掏出玻璃灯泡的刹那,母亲突然用围裙捂住嘴——那晶莹的圆球多像从月亮上掰下来的碎片啊。
暮色初临时分,灰扑扑的麻绳终于垂在了堂屋正中。十五瓦的暖光漫过裂纹纵横的土墙,惊醒了沉睡在墙缝里的岁月。八仙桌上陈年的油渍突然变得清晰可辨,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像群星找到了归处。小妹把影子投在糊报纸的墙上,手指变幻出孔雀与山峦。祖父的旱烟袋明明灭灭,烟圈追着光柱里的尘埃盘旋而上,在熏黑的房梁间织出淡蓝的雾。
从此每个夜晚都有了仪式。父亲总要等全家坐定才肯拉动灯绳,仿佛开启某个庄严的宝匣。开关“咔嗒”的脆响里,光瀑倾泻而下,瞬间填满三间土屋的所有褶皱。母亲在灯下拆改我们的旧衣裳,银针挑起的光斑在她鬓角跳跃;父亲就着光亮修整农具,铁器与木柄的磕碰声里溅起细碎的金星;我和弟妹趴在条凳上写作业,铅笔划过糙纸的沙沙声,竟比白昼时多了几分清越。
最难忘停电的雨夜。狂风撕扯着窗棂上残破的塑料布,煤油灯昏黄的光圈里,全家人挤坐在床沿听雷声。父亲突然起身摸索到灯绳,轻轻一拽——当然没有光。但那个习惯性的动作让黑暗裂开缝隙,我看见母亲眼底摇曳的灯花,看见父亲手掌上经年累积的茧,在虚无中依然保持着握紧光明的形状。
去年深秋回乡,老屋的椽木间已结满蛛网。那截风干的灯绳依然悬在当年的位置,细看才知不是麻线,而是岁月搓捻成的丝。夕照穿过缺角的窗棂,土墙上浮动着我童年的影子。恍惚间又听见“咔嗒”轻响,十五瓦的黄昏重新亮起,照亮梁间燕泥里半片羽毛,照亮墙角陶罐上龟裂的冰纹,照亮所有被电流熨烫过的旧时光。
夜色漫上来时,我站在长满荒草的院中回望。三间土屋沉默如搁浅的船,唯有那截灯绳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摇落一地晶亮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