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屋原本在庄子的中心，北面三间主屋，南面两间厨房，加上中间的庭院，大概一百平米的样子。随着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越来越需要自己私密点的空间，房屋的面积显然已经捉襟见肘，而四周又绝无扩展的可能，万般无奈，于是父母商议，决定易地新建。

　　新址选在庄子西边的舍上，东南西三面是河，北面连接大田，俨然像个半岛。那里已有四户人家，都是我家亲戚，所以，话相对要好说得多。我家就选在这个半岛的西南角，建了坐北朝南四间平房，坐西朝东两间厨房，配套了圈舍和厕所，院子还宽宽大大的。除了菜地，空落的地方，一律种植了花草树木。

　　那时，化肥农药开始大规模地使用，环境污染日趋严重，河水已经不适宜饮用，因此，我家在厨房前面打了一口井。井水看起来干净，但碱性大，一煮一烧，锅底壶边就是一层白垢，常吃，人易得结石。幸好没有多久，通上了自来水。我们以为水质有保障了，就把井封了，还在井旁栽了一棵枇杷树。

　　算起来，快四十年了，家前屋后，树木花草，换了一批又一批，品种真的不计其数，给我们带来眼福、口福，伴我们经风历雨，长大成人。最初的榆树、楝树、柳树、桑树，早已不见，它们不是用来建房，就是打成了家具或者农具。白杨树属于速生树种，经济实用，市场上供不应求，也长过几批，卖过几批。棕榈、芭蕉和铁树等，基本是观赏植物，需要闲情逸致侍弄。其实我们最上心的，还是南边码头边的两棵石榴，南院门外的大枣树，院东的一溜桃树梨树，院子中间的葡萄，以及几棵高大的银杏。不用说，这些果树不知道吸引了我们多少的目光，诱惑我们流过多少口水，勾去了我们多少的魂魄。在这棵树下站站，到那棵树下走走，天知道我们有过多少的心思、期冀和快乐！

　　那棵起初颇为神秘，吊足我们胃口的枇杷树，在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则渐被大家无视。很长的时间内，乃至我们兄弟姐妹都相继婚嫁离家，始终没再入我们的“法眼”。它枯褐的枝干，挑着几片黄绿色的叶子，样子瘦瘦弱弱，战战兢兢。或许是离井太近，根系难以伸展；或许是旁边的银杏过于发达，遮挡了它的阳光雨露；也或许是枇杷树种的原因，自身生长缓慢吧。

　　后来很多次，我们回去，看见它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不开花，也不结果，丝毫不见什么起色，很多次提议，把树砍了。母亲说，就由它去吧。母亲向来话语不多，难得表态做主，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后，我们更尊重她的选择了。我们也曾考虑，把靠着枇杷树的银杏卖掉。银杏因为具有经济效益也适合打造景观，一直行情紧俏，况且西河边还有几棵，而院内这一棵因为不断地生长，很是遮阳，影响其他植物的生长，甚至已经损坏了南边院门和一段院墙。先后来过几趟人看过，但终因搬运困难，无人愿意收购，也就只好作罢。

　　这棵枇杷树就始终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兀自长着，听天由命。

　　去年冬天，母亲终于找了庄上的一个“骨里巧”老严，把院里的银杏狠狠修理了一番，一直屈居其下的枇杷树总算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今年春上我回老家，发现枇杷树与往年迥然有别。枝干粗壮了，树头蓬展了，叶子肥肥大大，颜色墨绿，油光闪亮，时隔半年，真需刮目相看！尤为惊喜的是，在密密的枝叶间开了一簇一簇细碎的小花，淡白里透着明黄。有的花骨朵尚未褪去，就已挂出了青青的枇杷果，挨挨挤挤在一起，煞是可爱。哦，这么多年了，枇杷树真不容易啊，只要给它一点空间，它就还给你一份奇迹！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五月枇杷正满林。”前不久回去，那一树枇杷花已全结成了果，颜色已不再青绿，而是一概的黄色，半熟的淡一点，成熟的深一点，像橘，似荔，又有它自身的特点，软软绵绵的；味道酸中带甜，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十分诱人。

　　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枇杷乃和胃降气，清热解暑之佳品良药。”母亲的肺不好，有时咳嗽起来地动山摇，整夜不停。于是我说：“妈，我摘些枇杷给你，吃了对肺好。”母亲笑了，说了一句：“是吗？”她拿来剪刀，搬来凳子，叫我拣熟的取。剪了好几串，我问：“够了吗？”母亲说：“你挑好的再剪一点。”我就往高枝上又找了几串。

　　等我下了地，母亲用方便袋把刚剪的枇杷装好。我问：“这样干嘛？”母亲说：“盼盼今年考大学，我又不能去看她，枇杷你带给她吃。”我一时无语了，眼里酸酸的，心里沉沉的。过了半晌，我才想起来，该取一半留给她。母亲说：“不用，树上的过两天就会熟的，我有得吃。”

　　我的亲娘，八十岁了，她的心里原来一直都还惦记着我们，惦记着她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