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插队的那一年,乡下还全是水田(又叫沤田)。那天从公社所在地到生产队,走在田间,脚下全是闪着寒光的冰面,那是水田里的水结成的冰。那年特冷,水田冻得结结实实,带队的小伙子说,冰冻实了,人踩上去不会破,不要怕。天已打黑影,看不清路,有时踏在冰面上,还是有点胆怯。
带队的小伙子说,这是水田,明年全部沤改旱了,种麦子,一年两熟,水田就没有了。刚刚下乡,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似懂非懂,只晓得跟他走,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这是一月份的事。
过了年,农历二、三月,春耕了。田被水泡了几个月,土壤都压板了,要松动松动,得把所有水田都耕了,让泥土翻个身,搁着,待清明前后再耕一次,撒了底肥好栽秧。
天冷,牛还不能下水,怎么办?人来!人下水田耕田,这就是拉犁。
拉犁的场面是热闹的,一块田,一张犁,男人和女人搭配开来。天还冷,水面上闪亮着斑驳的薄冰,人们上身扛件薄棉袄,下面套着单裤子,来到田边做准备。我们几个知青分散开来插到各组,脱掉鞋子,赤脚站在田边,还没下水呢,已是透心寒。学着农民样儿,把裤管使劲往上卷。农民的裤子比我们的肥大得多,往上卷很方便。我们的裤脚怎么卷也卷不过膝盖。农民说,实在卷不上去,裤子就准备潮吧。卷好裤脚,下水。下水是要咬紧牙关的,“乖乖”一声,双脚插进冰水,插进冰水下面的泥里,冷得心里一阵打颤。农民看着我们说,城里人啊,什么时候吃过这个苦的。虽然冷,我们嘴上还是硬的,你们不怕冷,我们也不怕冷。四五个人一组,一人扶犁,另几人在前面拉犁前行,知青插在中间。一头一尾的人都要步子稳定,不能左右晃动,中间的人可以搭浆。我们把辫子(一种用稻草、麻丝和布条混在一起编织成的工具,像辫子,用来作牵引用)一顺斜套在右肩,辫尾扣在犁辕前的绳索上,扶犁的喊一声“驾”,大家一起迈开了腿。犁铧翻开沉睡了几个月的黑泥土,拉开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忙碌的序幕。拉犁前行,并不十分吃力,人前后相距一臂长,几个人必须步调一致,不然就要踏到前面人的脚后跟。犁铧,像在写一个大大的“回”字,又像由外往里绕一个个圈子。没两转,腿上的皮肤在冰水的摩擦下发疼,最怕的是,一脚踩在老墑里,腿一下子陷得很深,拔不出来,冰水很快淹潮了卷着的裤子,冻得一阵鸡皮疙瘩。
拉两圈,换个人扶犁。最前面的人,拄根粗树枝做拐杖,这样走得更稳当些。我也想扶犁,可农民坚决不同意。农民说,扶犁不好玩,手扶着犁梢,用的是巧劲,手稍往上抬一点,犁头栽到泥里,就拉不动了,手往下摁一点,犁头就翘上去,弄不好,犁头要戳到前面人的腿肚子上,那就不得了了,你说,能让你扶吗?经这一说,看看想想,还真是这样,就不敢再要扶犁了。
一趟拉到头,把辫子放在田埂边,人可以上埂歇会儿。上得田埂,用手就水抹净腿上的泥,这才看到,腿肚子是红的,表面还有些血丝,那是被薄冰刃的。疼吗?有点疼。冷吗?不冷了。因为没有退路,拉几圈,也就适应了。坐着反倒更冷,还是下田。一张张犁,分散在田里,水是寒的,腿是冷的,心是热的,嘴是忙的,忙什么,说笑话,山南海北,荤素搭配,男人女人,笑声不断。
拉犁持续了几天,所有水田被翻了一遍。几天下来,腿上的皮肤粗糙、皴裂,摸上去的感觉像是摸在树叶上。耕了的水田继续用水泡着,让太阳晒着,到栽秧前再耕开,耙平。这时再拉犁,水就不冷了。
这一年秋后,收了稻,耕了田,种麦子,田不再放水泡了,一年稻麦两熟。我懂了,这叫“沤改旱”。不用再拉水田的犁了,旱犁还是要拉的。待有了手扶拖拉机后,人们才不再拉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