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高中同学毕业三十年聚会,请来了当年的任课老师。教英语的刘老师已是八十岁高龄,并已随女儿在香港定居。女儿特地把他送到南京,体质犹健的老师执意独自坐车来界首,出租车一直把他送进了校园。
三十年后初一见,刘老师的身躯已没有以前那么高大,精神仍然矍铄。他穿着深灰色西装,里面配了深红印花的领带,头上戴着顶鸭舌帽,风度犹存。
我们上初中时,英语就是刘老师教的。英语课本薄薄的,只能叫个小册子,内容也只是些口号和语录。当时,“读书无用论”充斥整个社会,上山下乡的运动还在继续,同学们对英语特别不感兴趣。刘老师不相信读书无用,他极其认真地教我们学英语,26个字母,从发音口型到发音部位都讲得很仔细。他常常张开大口,示范怎样抬高舌面,怎样轻触上齿龈。我们不是很认真地模仿,而是偷偷地笑。听其他老师说,他讲的是标准的美式英语。
为了提高同学们的学习兴趣,刘老师就给我们增加一些课本上没有的日常用语,还教我们如何用英语和外国朋友进行简单的交流。这使我们感到很新鲜。课堂上的日常用语,他也常用英语表达,为我们学习英语营造氛围。我们这些文革中走过来的学生,感到很高大上。不知不觉中,我们对英语又多了点兴趣。
有一次课上,刘老师看到窗外通向办公室的走道上,来了他以前的两位学生,便指给我们看说,他俩刚上师范一年就文革了,现在都在其他学校任教,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用,就常常结伴来向他请教。最后,他重重地说了一句:“书到用时方恨少!”当时却不知道,老师的话是说给我们听的。
刘老师并不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究,他很懂得生活。他刚来界首中学时,正值饥饿年代。我们的校园与邻近的农田,只有一圈垂柳之隔。听说,他特地在柳树下精心饲养了一只羊,并喝上了鲜羊奶。这在当时的小镇堪称稀罕事。他也常与附近的农民买点鸡蛋什么的改善伙食。我家就住在热闹的街面上,常看到他买一些当地的香瓜、桃杏之类的瓜果,付款后,就地品尝。
刘老师还是个体育爱好者,打得一手好乒乓球。他曾和体育老师马老师一起为学校组建的乒乓球队出谋划策,请来邻县的南京下放知青传授经验。他还和马老师组织同学们去近邻氾水中学,进行友谊赛。
刘老师还擅长游泳。我们上学时,有一条灌溉河穿校园而过。夏日的傍晚,常见他惬意地仰卧在清澈的河水之中。记得在一个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日子里,学校的游泳健将都参加了游泳活动,我们在大运河的岸边,只见刘老师矫健的身姿引领着队伍,潇洒地挥臂前行。
散学后的校园里,也曾看到刘老师孤独行走的身影。除了寒暑假回去,从没见过家人来看他,只是听说他有夫人和两个女儿。是的,课堂上他提到过他的两个女儿,说她们学习如何的不用操心,他只需提供学习资料。这个精通外语,多才多艺,带着上海口音却家住南京的人,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个迷。终于,有一天我从老校长戴有武先生那里得知:刘老师的父亲,曾是当时上海滩红极一时的黄金荣的大律师。刘老师大学毕业后在黄的推荐下,来到了外国人开办的发电厂做翻译。工作期间,他有一张与外国同事在资料室的合影,一直珍藏着。解放后外国人逐步撤离,清理、整治的运动接踵而至,而刘老师的这张照片给他带来了说不清的麻烦。这其中从上海到南京不知有过怎样的周折。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提倡中青年有识之士,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传播知识、支援地方建设。他就是那个时候来到界首中学的。
我们毕业三十年聚会时,我陪着刘老师一起去饭店的路上,他饶有兴致地问我:这里还有农民用有机肥种粮食吗?湖西有污染吗?鱼虾还有以前那样的味道吗?镇上买个小院落需要多少钱呢?从刘老师的眼神里发现,他是眷恋这方水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