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弟弟在亲友圈上传了两张爸爸读书的照片。一张是裸眼,一张戴着眼镜。
爸爸九十四岁了,听力不足,视力尚好,看书读报可不借助于眼镜。
如果是在以往,这两张照片,我不会十分留心,更不会让我产生情绪的波动。
对于爸爸能看书读报,我一点也不奇怪。爸爸读过十多年私塾,虽然没有读出“黄金屋”“颜如玉”,但也积累了一定的文化知识。
而在距离4月16日还不到两个月的时候,爸爸能坐下来读书,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看着照片,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鼻翼而下。
4月16日清晨,妈妈突然倒下,昏昏然躺在椅上,睡在地铺上,两天两夜。
在这生离死别的两天两夜里,爸爸几乎没有睡觉。时不时,两腿跪下,为妈妈擦拭嘴角的泡沫,为妈妈洗脸。时不时,与妈妈对话,“你走也没告诉我一声。”“你想吃粥,我去为你烧。”并要求妈妈,“你把我一同带走吧,不要让我一个在世上受罪。”
两天两夜里,爸爸一直老泪纵横,每每泣不成声。
那时的爸爸是不理智的,老人家也许忘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并非个人意愿,同样,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是主观愿望所能决定的。
彼情彼景,不忍述说,也难以用文字表达。
我从爸爸的言行里,体味到父母七十七年的深情,他们早已从夫妻出发,以姐弟到终,患难与共,相濡以沫。
妈妈还是无可挽留地走了。几天里,爸爸少吃少喝,丧魂失魄,或而独处一隅喃喃自语,或而默默以泪洗面。
出殡那天清晨,爸爸扑向灵柩,失声大哭。
我真的害怕爸爸挺不住。
妈妈走后,按照风俗,每周一下午为妈妈“烧七”。“头七”下午,刚进门,爸爸就告诉我,他每天一天三顿为妈妈上饭。
我一听,鼻子发酸,泪水直流。九十四岁的爸爸,天天为我们侍候着已经离他而去的母亲,那是用情用爱能够概括的吗?
我走进爸爸的卧室,床头桌上,放着几张母亲与爸爸的合影。我不知道爸爸是从哪儿找出来的,很显然,爸爸还停留在与母亲的共同生活里。
“三七”回家,刚坐下,爸爸就泪水和着哭腔告诉我,昨天夜里,你妈妈回家来的!我知道是子虚乌有,为了不扫爸爸的兴,我大声地问:你看到啦?爸爸回答,不曾看到,听到堂屋的桌子响的。致桌子响的可能太多了,怎能以此判定是妈妈回来了呢?再者,爸爸的听力不好,怎能听到桌子响呢?我不愿也不敢戳穿爸爸的幻觉。
“五七”回家,爸爸又告诉我,昨天夜里你妈妈回家来的,我与她说话,她不睬就走了。
我知道,这是爸爸思之越深,念之越切,不可自拔。
我担心爸爸沉湎下去,思维错乱,精神恍惚,身体也因此一天天地垮下去。
爸爸的思维确实出问题了。“复山”回家(民间风俗,指亡者下葬第三天,为墓加土,使墓坟起),家人告诉我,上午爸爸闹了半天,说家里的电饭煲被人偷了,煤气灶也被人偷了。根本没有的事。
爸爸的头脑一直是很好的,所以如此,是想得太多太专了。
用什么方法分散爸爸的注意力?旅游不合适,打麻将没人带,爸爸也不太喜欢看电视。
就在我万分焦急且无计可施时,弟弟上传了爸爸的读书照。
我为此大喜过望。
照片上的爸爸头发全白,面容清癯,但精神还好。
爸爸读的是我写的书。书名是《我的父亲母亲》,这本书是为爸爸九十大寿而出的,收集了几十年来我以父母生活为题材写成的四十篇散文。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储福金为之作序,漫画家陈景国先生为之配图。
妻子问我:爸爸怎么突然读书了,是想从书中找到妈妈生活的影子?
问那么多干嘛,读起来就行。我说。
6月13日下午,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与妻赶回老家,给爸爸送书。我整理出近年来我出的三本书《一种生活》《不屈的脊梁》《回不去的过去》。这三本书不少内容都是爸爸熟悉的,爸爸应该喜欢。
记得,我的第一本书出版时,爸爸要了几本,留一本自己看,其余的送给了他的朋友。
爸爸接过书,就看起来,还轻轻地读出声音。
我问:爸爸,你天天读书吗?
爸爸头也不抬地告诉我,晚上睡不着也读。
床头桌上确实放着《我的父亲母亲》,书上是一副眼镜。
我的眼睛湿润了。
读书吧,爸爸。
不是希望您读出智慧,读出才干,而是希望您能以读书安静慌乱的思维,消磨寂寞的时光,尽快走出过往,走出痛苦。
读书吧,爸爸。儿子会为您写更多的书。
爸爸,您可能早忘了,46年前,您用为生产队到兴化装氨水分得的几角钱,为我买了一本故事集《山里红梅》。我反复地读过多遍,而且珍藏多年。《山里红梅》,也许就是我的第一本完整的文学启蒙读物。
这个故事,就躲在我的书里。爸爸,您读着读着就会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