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爷疯了。

　　赵三爷五十出头，在邻县的交通局工作，工资有四十多块钱一个月，很高了，家里的生活过得舒舒朗朗的，庄上羡慕的人不在少数。更让人心感不平的是，赵三爷的二女儿赵玲才十七岁，上学留级了两次，勉强读了个初中毕业，却又被赵三爷通过关系，安排进了自己的单位工作，工资也有二十多块钱一个月。比较之下，真要让那些红眼的人先发疯了。大队的郭会计说，不能比，嗝食病（过去村里人对食道癌的俗称）还要气外来呢！

　　其实那时候庄上很少有人生气。那时候的人都不怎么仇富，羡慕感叹的居多。赵三爷虽然在外地工作，但也经常回家，是一个顾家的人。赵三爷性格也好，跟他的长相很配，白白胖胖的，脸上总像是挂着笑，而且是很慈祥的那种笑。见人都会打个招呼，右手一举，摇摇，说你好你好！赵三妈也不犯嫌，不因为家里日子好而显得拽拽的。生产队的劳动也没偷懒，挣的工分不比别人少。赵三妈长得俏正，个头虽然矮了些，和赵三爷走在一起，差不多矮下一个半的头，但精致的五官却是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多少人能比的。尽管赵三爷不在本地上班，隔三岔五才回来一趟，但赵三妈很守妇道，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闲话。他们的五个子女虽然学习不怎么上进，但人还算本分，不是什么偷吃扒拿游手好闲的坏坯子，所以也让庄上人议论不起来。

　　这么好的日子，赵三爷怎么会疯呢？庄上没有一个人想得通，不晓得怎么回事。

　　我是特别害怕疯子的。许多小孩子都怕。王庄生产队有个女的，四十岁不到，疯了，平时看着好好的，犯病的时候就打人，逮着谁打谁，曾经把她隔壁的一个长辈奶奶打个半死。那时候哪家小孩子调皮了，大人便拿这个疯子吓唬孩子，普遍适用，屡试不爽。“还闹还闹呢！疯子来了！”我小的时候胆子特别小，不必拿这话说给我听，我心里面总是盛着怕惧的。晓得这个疯子家住哪里以后，我从不敢一个人从她家附近经过。

　　但是庄上人说，赵三爷不是这个疯法。赵三爷并不胡言乱语神经兮兮的，走路步子不乱，看人眼神跟以前一样，一日三餐也不需要别人提醒，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很整洁，甚至白色的确凉衬衫上一块脏斑也没有，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随地大小便的情况，更没有谁见过赵三爷凶神恶煞的样子。说赵三爷疯了，是因为赵三爷突然间开始打拳了。赵三爷在自家门前屋后的三棵大树上，各绑上了一个装满沙子的布袋，只要是睁着眼睛，赵三爷肯定会对着某一棵树上的沙袋练拳头。这个场景很多人看过，并且只要谁想看，就一定能看到。

　　我相信大人的话是对的。但是，天天打拳对于我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情，甚至让我感觉到隐藏着更严峻的恐怖。怕归怕，小孩子总是有好奇心的。有一天，庄上几个比我大一点的孩子起哄，说是要去看赵三爷打拳，我也跟着去了。在我们生产队的西头就能看见赵三爷的家，我们一顿猛跑，眨眼工夫就到了。夏天，很热。其实我们在蛮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一个人挥动拳头的身影。走到离赵三爷十几步路的地方，我们就像是谁喊了口令似的，齐刷刷地一起停了下来。

　　我们站在赵三爷的身后，看不清赵三爷的脸。赵三爷打拳的姿势实在气魄。左腿弓，右腿伸，左手叉腰，整个身体侧对着那棵大榆树，右臂以肩为中心，从身体底下划上来，转一个大大的圆，右拳便重重地砸向绑在树上、差不多与他的头平齐的沙袋上。“嗨！”几乎与拳头接触沙袋的同时，赵三爷总要低吼一声，像是很用劲的样子。“啪！”沙袋随即发出一声闷响，让人感觉有一种很疼的味道。赵三爷好像不知道累，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跟个机器似的。事实上赵三爷身上全是汗。上身穿着的白色背心大部分都变成了肉色，像是贴在身上，下身那条随风抖动的灰色裤子，也绕着皮腰带圈出了一层深色。我们看得有点发呆，没有一个人动弹，没有一个人发声，像是被什么魔法定住了。但我心里是有疑问的：这个人是个疯子吗？也像！我心里想。

　　赵三爷的家里人对赵三爷的疯一个个都显得若无其事。赵三妈从来没有在谁面前诉过苦，喊过冤。一天三顿吃得香，一天一觉睡得实，生产队工分也不欠挣，人还是那么俏正、精神。赵三爷的孩子们照样过着开心安逸的日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让人无法理解。

　　赵三爷在家里待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直就这样疯子般地练拳。突然有一天，大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赵三爷病好了，不疯了，又去上班了。不过，还是没人搞得清楚，赵三爷为什么会疯？疯了的赵三爷给哪个医生看过？难道赵三爷的疯病是自生自灭了？

　　赵三爷上班一个多月以后，赵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赵三妈在一天早上喝下了满满一瓶“乐果”农药，自杀身亡。还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得此消息的赵三爷还没有见到亡妻，便真的疯了。子女们痛哭不止，痛问赵三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哪里能有答案呢？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答案都被带走了。子女们先是安葬了母亲，后来又把赵三爷送到了扬州的一个疯人院里去接受治疗。赵三爷活到了八十三岁，疯病一直没有好。

　　直到赵三爷也走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弄清楚好多为什么，包括赵三爷赵三妈的五个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