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去贮藏室找物件,墙旮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吸引了我的眼光,揭去覆在上面落满灰尘的碎花布罩,露出由于经常摩挲而油光可鉴的面盖,打开盖子,右手托出机头,左手拭去灰尘,亮出金色的蝴蝶一角,窗外一缕阳光恰好射在上面,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哦,是母亲的蝴蝶牌缝纫机。记忆的闸门迅即打开了,往事像潮水般涌来。
四十年前,父母工资低,我们兄妹多,为了补贴家用,母亲想到了买台缝纫机,预备揽些活计。母亲向亲友借了些钱,那时候有了钱并不一定能买到东西,母亲想要的是蝴蝶牌缝纫机,那是上海的第一品牌,很紧俏,必须得有券。邻家女人的哥哥是县五金公司的副主任,母亲替邻家女人和她女儿做了两双鞋,托了她走她哥哥的门路。券有了,带上七拼八凑的九十九元钱,母亲小心翼翼地抱着“蝴蝶”回家了。晚上母亲轻轻抚摸着机头上的金蝴蝶,眼中闪着欣喜的泪花。
母亲白天上班,晚上替人家做衣服。做一件上衣六毛,裤子四毛。母亲端坐在机前,右手轻轻一拨机头上的轮子,脚下随即一前一后踩着踏板,动作娴熟和谐,右手在前拽着,左手在后推着,布随母亲身体的摆动,十分流畅欢快地滑行,那“哒哒”声传递着母亲平静恬淡的心绪。
缝纫机那时是家中最贵重的东西,很新奇,也很漂亮,是母亲的心头肉。这也诱发了我的好奇心。趁着母亲做家务的时候,我偷偷坐在机前,学着母亲的样,踩着踏板,只听到“空空”声,不是倒针,就是卡线。母亲听到后,就会大喊“丫头,别弄坏了针”。赶过来察看,手从下面伸进机肚,取出梭子,理顺线头,再装上。
在加工衣服的空余,母亲把家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把我们打扮得非常漂亮。她从服装厂批发来几分钱一斤的碎布角,小的拼成床单、被面、枕套、手袋、桌布、书包、窗帘,大的拼成我们的衣裤、鞋面。母亲真是个奇特的魔术师,碎布角经她的手一摆弄,就成了美丽的衣服。
我记得母亲用白底小碎花的泡泡纱布角,为我拼了件短袖衬衫。在那个人人都穿制服的年月,那式样是十分时尚的。朝鲜式,V字领,收腰,胸前一个飘带,我穿上,好多路人拦住我翻看,问是在哪儿做的。母亲总是把我们打扮得明艳可人,我也习惯了人家羡慕的眼神,这也使得母亲的生意忙不过来。母亲几乎天天都忙到夜里两三点钟。我夜里常常被那“哒哒”声唤醒,睡眼朦胧中看到从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翻个身,那亲切的“哒哒”声又将我送入梦乡。
但是无论母亲多忙,她都不会拖延交货日期,哪怕自己不睡觉。我见母亲太忙,就帮着母亲做些钉纽扣、网裤脚的副工。母亲要求很严,有时我辛辛苦苦做起来的活计,被母亲一句话就全否了,“针脚太粗,拆了重做。”我发急说:“您不要这么顶真,谁注意这些。”母亲耐心教导我,做缝纫一针一线都马虎不得,要顶真。好名难修,坏名好造。做缝纫,跟做事做人一样,要讲信誉,图好名声。母亲的话让我受益终生,从此我养成了做事认真守信的习惯。
母亲的辛苦劳作改善了我们的童年生活。我们兄妹三人,每月吃一次肉,两个月看一次电影。我们在母亲的呵护下,快乐着,幸福着。
后来我们大了,工作了,成家了,经济条件大为提升,衣服都买现成的服装,不需要母亲做衣服了。母亲闲着无事,就替我们做鞋垫。渐渐地,母亲衰老了,缝纫机就不用了,靠在墙的一隅。不久,母亲因病故去了,老公将缝纫机顺手就丢在了贮藏室。
那是母亲的心爱之物,上面承载着我对母亲的太多情愫。我扒拉开杂物,将缝纫机搬入房间。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投射到缝纫机的已经有些斑驳的金色蝴蝶上,散发出灿烂的光华。我想,母亲用蝴蝶牌缝纫机为我营造的缤纷美丽的童年就像这灿烂的光华,会照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