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奶奶是我老公的祖母。
我与婆奶奶从未谋过面。她去世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对她所有的印象,都是家人对她片言只语的描述。将这些言语连缀在一起,我勾勒出了她清晰的相貌。
乡下四叔家堂屋东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她的头像。我站在头像下与她作天外的交流。画中的她,额头很宽,下巴浑圆,一双温柔的眼睛慈爱地注视着我。
婆奶奶二十岁嫁给太公,太公是个放牛娃,很穷。婆奶奶婚后第二天就开始下地干活,她先后生养了一女四子五个孩子。我公公是长子。由于子女较多,家底又薄,婆奶奶没日没夜拼命地干活。白天干农活,晚上对着一豆油灯替人做针线,但仍然入不敷出。
后来,她听村里人说,到上海帮人,也就是做保姆,可以赚到钱。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家里安顿好,把最小的孩子送到娘家,托娘家哥嫂带,只身一人去了上海。这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农妇来说,其艰辛是难以言说的。
她找到一户人家,帮人家带小孩,干了两个月。听说有个大户人家要找一个专门擦地板、倒马桶的女工,价钱给得很大,但要求很高,一般人吃不了那个苦。她跳槽去了。那个女主人要求她擦地板要跪在地上,不能落下一丝灰尘。马桶每天要用抹布仔细擦,不能有一点异味。这个女主人有三房媳妇,孙子孙女一大群,房间大小十几间。这马桶、痰盂就得刷半天。双手泡烂了,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双腿膝盖跪得鲜血淋漓,裤子跪破了好几条。婆奶奶做完这些脏活,见了饭菜,就作呕,只得勉强吃一点,人渐消瘦。但主家却十分满意,果不食言,给了很多的钱。
婆奶奶把工钱积攒起来,买成金戒指,便于收藏。由于过分劳作,身体吃不消了。干了三四年,婆奶奶带着二三十个金戒指和一身的病痛回家了。看着孩子渐大,婆奶奶把金戒指全部用来买了十几亩田。可是田刚买好,恰逢解放初期的土地改革。所有的土地没收不算,还把家庭成分划成了中农。在那个时候,家庭成分可重要了。三叔在部队当兵,左查右查,就是入不了党。后来还是一位颇有见识的老首长,力排众议,说,人家不过是刚买了地,又没有剥削,查查就算了。这才入了党。
婆奶奶的身体亏下来了,不能干重活了。她就在家洗衣做饭,带孙子。这家带了,带那家。在所有的孙子孙女当中,她最喜欢我老公。为他取名大呆子,说,人还是呆一点好。
婆奶奶是村里有名的呆人。对于充了公的田,她从不恨。她只要自己有一点米面,都要舀两瓢给那些贫困的家庭。逢年过节,子女孝敬的茶食、水果,她自己舍不得吃,全给那些穷孩子吃。自己患了肺结核,我公公是医生,为她买来药和针剂,叫她按时吃药打针。可她将药悄悄地全给了那个特困户二十岁的女儿,说,我老了,孩子还有得过呢。结果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病情日趋严重。
她去世后,葬礼浩大得很。村里、村外的人都赶来为她送葬。纸烛多得屋内条桌放不下,放在院子里的八仙桌上,足足摆了五张八仙桌。
老人们说,她有颗菩萨心,好人有好报。
那位她舍命救助的女孩,每到婆奶奶的生日和忌日,都要在她的像前设香案和果盘祭奠。如今那女孩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永远地记住,的确是一件幸福的事。
这世上,你若种下善的因,必然结出善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