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父亲一台电视机。这是我埋藏心底的一个秘密。

　　十五年前的1997年初冬，花甲之年的父母从农村老家来到县城我家，探望儿孙，治病疗养。一如往年，父母的到来，让上班的我和妻女，又过上家务事不让沾边的日子。

　　翌日傍晚，父亲对我说：“我们老了，晚上到你弟房间看电视不方便。这次来，想买台电视机，自有自方便。”

　　我问：“买什么样的？”

　　他说：“你看看，哪里有旧的卖？”

　　我说：“买新的。”

　　他说：“新的要千把块哩。我和你妈岁数大了，看一天是一天，要求不高。听说旧电视机三四百块钱就能买到。”

　　父亲说的是事实。当时我市农村多数家庭还是黑白电视机，城里居民才开始由黑白向小彩电、小彩电往大彩电转换。工薪阶层的我，一台十四英寸孔雀牌彩电还是结婚时买的。看着邻居抬回大彩电，我和妻子也规划着“鸟枪换炮”，但迟迟下不了手。父亲要买旧电视机，不如将我们的小彩电让给他们。

　　父亲听了我的建议先是一愣，然后回答：“不。”一阵深思后说：“那不好。我们只准备花三四百块钱，你们的彩电远不止这个价。”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有点着急，“我跟你，谁跟谁？要不，你再添点。”

　　父亲又是一阵沉默。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他跟我详谈，细说理由。你们彩电看得好好的，我搬走了，你们就要花一大笔钱重买，由此造成经济上紧张，我不同意。把你们的彩电拿走了，我即使添些钱，但仍然占了你们的便宜。你愿意为父母吃亏，但你老婆的父母却没有得到这样的便宜。我们这样做，极有可能造成你们夫妻甚至于你和丈人丈母娘的矛盾。做父母的希望儿女家家和睦。我们一直种田，收入有限，现有的余钱，我天天吃药要用，我和你妈闲来还打个麻将小牌，要准备个输钱。孙子孙女四个，个个都是淘喜宝，爷爷奶奶有时还要给他们准备些零食。手中无米，唤鸡不灵啊。我说过，你们的儿女结婚，即使我不一定能等到那大喜的日子，但给孙媳、孙女婿见面礼的钱早存在一边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挪作他用。我这个痨病鬼子说走就走了。今天，我们不浪费钱，也是给你们日后减轻些负担。

　　后来几天里，我跟父亲再谈我们夫妻的“小彩电给你们，随便给个三百四百都行”的一致意见，而他仍不同意，并说即使我们白送也不要。最后一次，父亲向我宣布了他们的最新慎重决定：旧黑白电视机暂时也不买了！此话过后大约一两天，父亲就带着母亲回乡了。

　　一晃冬天过去。翌年3月1日晚8时许，大哥哭丧着打来电话说，刚才，父亲去世了！

　　跪在父亲身边凝视，他双眼紧闭，已全身冰凉。我放声嚎哭，他双唇紧锁，不再应答。父亲去世是个意外。患多年老慢支的他几天前着凉感冒，今日傍晚坐痰盂上解小便时不慎跌下昏迷，经村医急救苏醒，抬上床半躺，一会后平放，竟一下子断了呼吸！

　　子欲养而亲不待。在为父亲守灵的时间里，我的内心比我的弟兄们更难受，无比的悔恨。我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我欠父亲一台电视机！不！我欠了父亲一台我今生无法偿还的电视机！我欠父亲远比一台电视机要大的情债！ 

　　送走了父亲，我和妻子把那台本应给父亲的旧彩电搬回老家，装在母亲床边。母亲不要，我再也不能同意。母亲依然要给钱，我哭着什么也不说，坚决不收。

　　当年除夕上午，我悄悄到父亲坟上，边焚化纸钱，边与父亲对话，表达我的愧意。翌年除夕，我带着女儿上坟茔。很快，三弟兄都领着儿女来了……往后，儿孙们都在除夕这天集中上坟祭奠，竟成了规矩。

　　我向父亲忏悔，这是我个人的秘密，至今未曾向我的弟兄和妻女明白地说出过。那他们为什么总是与我一样怀念父亲，一同对健在的母亲更为呵护、愈加的孝顺？答案唯有一个，或许他们也同我一样在检点自己，更加注重孝老现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