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锡华
登上清秋桥,夜便如墨染开。桥下的灯火骤然浮起,三跨拱桥与水中的倒影拼接成浑圆巨大的“鸭蛋”,波光潋滟里,墨绿底色衬着橘黄光影,霓虹般变幻流转。岸边树木披上了银装,恍若仙境。此时桥上清风徐徐,明月高悬,远处盂城东市巍峨牌楼的金碧辉煌隐约可见。我倚着桥亭美人靠,目光正落在那副楹联上:“柳荫夜灯禅影瘦,碧潭秋水佛心宽”。柳枝垂波,碎成满河禅影,摇曳着清瘦的形骸,与碧潭深沉的秋水遥遥相对——一瘦一宽,仿佛是尘世与空灵之间清晰而柔和的界限了。
沿青砖小径行至岛南,便见柳荫禅林静处一隅。这清嘉庆二十四年的古寺,坐北朝南,山门殿与大殿两进硬山顶建筑,占地仅百四十余平方米,却自藏乾坤。山门上方“柳荫禅林”石额默默嵌着,殿宇虽小,古意却浓得化不开。院外后墙嵌着蒲松龄的省身格言石碑,北侧配以大幅木刻荷花图,高低错落的爱莲缸,仿佛于无声处轻吐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澄澈气息。
殿内工人正忙碌着,听闻此处将化身为咖啡厅。想象日后于此品茗读书,咖啡香与禅意交融,竟别有一种悠远。这小小岛屿四面环水,垂柳依依,曼舞如歌,桂树、桃树、杏树错落其间,俨然一座“适生园林植物专类园”。香樟、朴树早已亭亭如盖,绿叶如浪,乌桕、枫杨、合欢枝干遒劲,紫荆、腊梅、红梅点缀其间,麦冬、南天竹、红叶石楠、金边黄杨铺展蔓延,水边芦苇、水葱、千屈菜临水摇曳。鸟雀栖于其间,叽喳喧腾,胆大的乌鸦踱步近人,灰黄尖喙的小鸟飞落草丛觅食;对岸白墙黛瓦之间,鸽群盘旋往复,“咕咕”之声如梵歌余韵,飘入耳中,拂过心间。
清晨缓步岛上,行人不过三三两两。柳荫禅林旁小坐,闭目聆听:树叶沙沙,鸟鸣啁啾,水流汩汩,汇成天地间最朴素的梵唱。佛心之宽,原就藏在这尘世安谧的吐纳之间。偶有垂钓者守候于南面开阔水域,竹竿悬着锐钩,伺机待发。听闻其技艺精湛,曾于此斩获八九斤的甲鱼——望着水中生灵,心中不免五味杂陈,既为这收获欣喜,又为那硕大的精灵生命就此终结而隐隐惋惜。佛心本宽,竟也在这一刻被难以言说的悲悯轻轻触动。
西行步上清宁桥,离岛而去。沿北岸前行,便是昔日的运粮码头。青石台阶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光泽,新铸的铜像重现着运粮人肩扛手提、挥汗如雨的身影,浮雕墙上凝固着当年漕运的喧嚣图景。再往西,“同昌粮行”斑驳墙体沉默伫立,无声诉说着车马辐辏的旧事。小岛西北角望去,这些历史印记半掩在茂密的蔷薇藤蔓之后。蔷薇盛放时,沿河芬芳馥郁,枇杷树挂满橙黄果实,桃儿渐次泛红,火红的石榴花开始飘落,居民门前果香四溢——寻常烟火日子,也自有它沉甸甸的丰饶滋味。
远望东面马饮塘河北岸,文天祥像肃立于广场之上,“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浩然之气仿佛仍在天地间回荡。西转,三匹洁白如雪的驿马雕塑栩栩如生,或俯首畅饮,或昂首待命。青石码头在岁月磨砺中刚毅里透着温润。
暮色四合之际,再次回望,清秋桥巨大的“鸭蛋”形光晕浮在墨色水面上。灯火阑珊处,柳荫禅林轮廓渐渐模糊,但“柳荫夜灯禅影瘦,碧潭秋水佛心宽”的联语却在心头愈发清晰。光影明灭,草木枯荣,人声聚散,唯有这岛上禅意,如桥下流水,载着古今光影的倒影,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