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仁存
邵雍的家在马棚湾,这里有个地方叫清水潭,方园百亩,一汪清水,每日浮光跃金,落霞辉映。清水潭深不可测,偶有数点沙鸥空中翔集,或雁阵飞过留下倒影。邵雍家水田和芦荡连着清水潭。邵雍家是邵家沟的小康人家。邵雍的妈妈和两个姐姐一年到头在家结蓑衣,打芦扉、窝结。
邵雍他爸过些日子就把自家的菱、藕、茨菇,鲜红的荸荠,还有芦扉、窝积、蓑衣,划着双桨沿九里河送到高邮大淖河边,趸给草坊、八鲜行。船拴在大淖河边,到他表舅家歇宿。表舅叫张景,东大街上人叫他“张大少”,戏友圈里叫他“景爷”,是东大街上老吉升酱园店的老板,是表舅也是表叔,邵雍的爸妈是表兄妹做亲。邵雍的爸爸每回上城都把他带着。他带上一支竹笛坐在船头吹,吹《孟姜女》《断桥》《玉蜻蜓》,也吹“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笛声清远悠扬。每一回他爸只要一脚跨进吉升酱园,表舅必要先问上一句:“文清呢?”文清是邵雍的字。文清就跟在后头呢。他喜欢看邵雍写星录小楷,一笔一画,平稳规矩。邵雍八岁就能打“狮子滚绣球”(一种珠算法)、十岁就能双手打“飞归”(一种珠算法)。有一天表舅说要把邵雍留在店里,说留下来就留下来了。这一年他十二岁,书也刚念完七本《孟子》。《幼学》他已经背得烂熟了,还能试咏成句。
表舅家两个女儿,大小姐叫文秀,二小姐叫文娟。大小姐比邵雍小一个月,二小姐刚过了十岁。两个表妹在新学堂念书。他每天早上都乐意为她俩打洗漱水。他跟表妹说,他们家乡如今也有新学堂,还有一所乡师,不过在七八里路远的界首镇上。他跟着邵家沟朱大先生读了五年私塾。朱大先生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学问大着呢。还有一位界首新学堂的老师就住在离他家不远,他会的新歌就是她教的。她是韦大太爷的独生女儿。韦家是邵家沟的财主,家里有一条专门的篷船接送她来回。不久她去了延安。他的个头很快就高过表舅一个头尖了,一抬手就够得着柜台朝里的大圆门的上头。后来张家的两个小姐相继考入镇江医专。再后来文秀回到本县,在十六联医院跟着女陶院长做儿科医生,文娟在上海广慈医院做妇产医生。文秀的一举一动跟韦老师像极了。
自打邵雍来吉升酱园,表舅就不大问事了,柜面上的账本交给邵雍,后作上交给姓汪的大师傅。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斗牌、不挥霍钱财,一门心思玩票,工小生,却没有“戏子误国”。他的师兄是保全堂药店的坐堂医生叶国维,是位名票,人称“叶公”。叶先生的祖父原是京城名医,也是名票,跟谭鑫培、杨小楼、杨月楼、孙菊仙这些享有“内廷供奉”称号的伶界大佬称兄道弟,还进宫串过角儿。后来因为被“升平署”的人诬陷是康梁余党,为逃避追杀一路转辗到高邮。高邮是叶家的祖宗之地。
叶公家住在月塘河边,院子很大,有枝桠交错的名贵树木,有玲珑别致的假山和奇花异草。家中摆设很讲究,茶具、烟具,官窑瓷器、名人字画,八大山人、苦瓜和尚、郑板桥、金农、李复堂、任伯年都有。还有一处厅堂是专门唱戏用的,有一台留声机,刀枪剑戟,水袖长衫,长靠短靴,桌椅靠旗。叶公是个练家子,五十多岁了还能耍锏、舞刀、卸甲丢盔。他带出不少唱小生的徒弟,邵雍是最后一个。他们常演戏的地方是小蓬莱,多演《文昭关》《群英会》《借东风》《四郎探母》,也演《八大锤》《打棍出箱》。叶先生说他名虽叶公却不好龙,只给懂戏、爱戏的人演戏、讲戏。他人品端方,医术高明,人气也旺。
邵雍跟叶公学戏。他嗓音好、身材好、悟性好,学戏也专心刻苦,但从不会误店里的事。他每天天不亮就在大院里对着一口大空酱缸喊“啊、啊、啊……依、依、依”——吊嗓子,还练吊毛、起霸、走边、踢鞋上冠……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师傅手把手教他《群英会》《借东风》《奇双会》《罗成叫关》几出戏,成了他的拿手戏,雉尾生、武小生都能演,转腔换调也运用自如。
某年春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叔通先生来高邮视察工商。县政府和工商界邀请一班京剧票友在新建成的人民剧场演《群英会》《借东风》,叶公让邵雍把场、唱大轴。他扮演周瑜大获成功,从此“文清”也成了他的戏名。周瑜舞剑、抚琴,雄姿勃勃,潇洒飘逸。琴声剑影,气势咄咄逼人,唱腔华丽秀劲。景爷先鲁肃后孔明(反串)。在掌声和喝彩声中又加演了《奇双会》中的一折《桂枝写状》。邵雍扮年轻俊美的县令赵宠,叶公反串青衣演李桂枝。叔老称赞邵雍的声腔里不缺谭派功底,板眼玲珑活泼,变化多端。叔老是辛亥元老,全国工商界巨擘。给叔老演戏,能不是福气?
这一年秋天,邵雍和文秀成婚。他俩是两情相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