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福勤
草巷口头子的东大街上,店铺一家挨着一家,非常热闹。巷口西边是汪家弹棉花店,铺闼子门对着东大街。我家住在弹棉花店后面一进,三间一厢平房,家里人进出,要穿过店堂,从棉花机旁边经过。
棉花机像个大的木头柜子,和我肩膀差不多高,外面是已经旧了的紫红色。汪二妈将口罩戴好,一只脚站在石墩子上,另一只脚用力上下踩动踏板,同时把已经撕成巴掌大一点的旧棉花,一块块不停地送到棉花机里面。伴随着轰隆轰隆的机声,蓬松的棉花从棉花机前面飘了出来。
店堂里有一张木板床,汪二妈把蓬松的棉花均匀地在床上铺好,手拿竹竿把纱线来回不停地送到对面二姑子手上,两人配合默契,纱线网住棉花,成纵横网状。再拿一个厚重的木头磨盘在上面到处转动压一压,棉被胎平整服帖了,叠起来用绳子扎好,挂在店堂门头上,不占地方,等人家来拿。风一吹,晃来晃去,如同店铺的幌子。
汪家弹棉花店是连家店,店堂旮旯是锅腔子和煤炭炉子烧饭做菜,旁边是房间。一天傍晚,弹棉花店已经打烊。我从外面回家,刚把大门关上,听到有人敲门,把门打开一看,是位大伯,来找汪厚基。我说没有这个人。汪二妈听到了,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把大伯请到家里。汪二爷名字叫汪也塘,以前号厚基。来人是作家汪曾祺,他在小说《徙》里面说汪厚基用多宝塔体写了十六幅寿屏,字径二寸,笔力饱满,张挂起来,滿座宾客,无不诧为神童。汪二爷书法写得确实好,他书写时执笔的手臂全部悬空。弹棉花店的大门对子每年都是他写。
汪二爷中等个子,穿着一套灰色中山装,见人客客气气,从来不大声说话。他是中医,在乡下卫生院上班。早上天不亮,拎着装有饭盒的黑包从家里出门,草巷口到黄渡,他不会骑车,全靠两条腿走,晚上回到家天已经黑透。出门早回家晚,平常很少碰见他。有一段时间,我双腿皮肤奇痒,破了不见好,看了不少次,涂了很多药膏都不管用。去草巷口浴室洗澡,跑堂的跟我开玩笑,说是梅毒。正巧碰到汪二爷也来洗澡,他仔细看了看,关照我到药店买一种治疗湿疹的软膏涂抹于患处。这种软膏黑色,有一股煤烟味道。我用药后,湿疹先是不痒,而后慢慢痊愈,皮肤上留有黑斑,时间一长,黑斑也消退了。
汪二爷老家在草巷口澡堂子对面,大门朝南。祖上在城上有米厂和米店,乡下有农田,是殷实富户。上世纪六十年代社教运动中,工作组把他补划为地主。成份有问题,儿女也受到了影响。十几年后,汪二爷摘掉了帽子,汪二妈进了红旗纱厂。两位老人退休后,晚年生活还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