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市汪曾祺学校八（11）班  方阳

　　清明节到了，下乡扫墓。

　　几辆汽车停在离田埂不远的路上。大家换好了雨鞋，踏着烂泥路，慢慢地朝太太的坟茔走去。

　　又是一年啊！几年前栽下的墓道小树，已窜得很高。

　　大家都不讲话，只有胶鞋发出的“吭嗤、吭嗤”声，惊醒了墓园，两三只布谷鸟从竹林里飞了出来。 

　　这片青翠的竹林，经过了一冬的压迫，新生的竹子又抬起头来，开始近乎疯狂地生长。地下冒出了几棵嫩笋，大人们一直在提醒：“注意，当心脚下，别踩上笋子。”我的心思全不在这里，望着那坟墓，鼻头有些发酸。

　　几年前,我还不甚明了事理，就是看着这方坟墓，问大人们：“为什么太爷的名字是黑色的，而太太的名字却是红色的呢？”他们说，红字代表人还在世，黑字却是人已经仙逝了。所以，我从那时就特别害怕太太的名字被涂上黑色。

　　但，世事怎么可能如人愿呢？太太的名字去年被涂黑了。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去太太那儿，因为那儿是我的乐园。都说人皆爱其幼子，而我又是幼子幼孙，太太自然欢喜得紧。

　　春天尤其如此。一到春天，太太侍弄的那些花儿全开了，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桃杏争春，蜂蝶四舞。

　　靠窗子的一小块空地，总是摆着一张小桌子、一张老藤椅，以及各色的丝线。太太在做虎头鞋时是那么地认真，阳光洒在她身上，看起来是那么地慈爱与温暖。

　　“快过来码钱!”一声高呼，我又回到了现实。“哦，来了。”三座高坟前(我太爷、太太，四太爷、四太太，五太爷、五太太都葬在一处)都堆着黄澄澄的纸钱。我们先对着碑鞠躬，然后就上前点着了纸钱。火登时就起来了，火势逼人，熏得脸烫。不一会儿，纸化完了，但下面总还有些没有烧干净的，我捡起一根竹枝，拨了拨纸钱，火灰又旺起来了，我的回忆也浓起来了……

　　好几年前,我还是个“小猴子”，整天惹祸，常免不了挨打，但是因为有太太这个强大后盾，便有恃无恐了，长辈们都说我是“闷皮”。

　　还记得那一次……

　　我在院子里刨坑，挖着挖着突然碰到了一个硬东西，一看是一根塑料管子。想也没想，就挥着锨持续地砍了下去。不一会儿，那根管子就断了。“哈哈，哈哈，真是不堪一击。”紧接着一道水线冲天而起，我出了一身冷汗——那根管子是水管子！啊呀，完了，又要被爷爷“木柴煨肉”了！果然，爷爷转身追来，我拔腿就跑。我知道这时候最应该去太太那儿，况且爷爷还没有我跑得快。

　　只要我慌慌张张地跑来，太太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将我揽在怀里，对着尾随而来的爷爷说：“别动，吓着孩子了！”这句话实在是很有用的，爷爷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不动了。只是嘴里还不饶人：“ 一会儿工夫，就给我闯祸，你这个小兔崽子！”但这毕竟是他妈妈啊，他又能怎么样呢？太太听完了来龙去脉，就抚着我的背说：“没事、没事，太太护着你呢，别害怕。我来说说你爷爷。”接着,她就打开了话匣子：“你小时候不皮啊，今天摔个碗，明天坏个碟子的，我打过你多少的？现在还不允许孩子犯点错啊？”

　　爷爷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当着孙子的面被揭老底，多没面子啊！看看太太欲言又止。“孩子很听话的。你好好跟他说，他哪有不听的道理？你回去吧，我来说说他。”爷爷悻悻而去。太太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数出几块零钱，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去买糖吃吧。别怕，太太护着你呢。”

　　“快过来，烧香了。”

　　“哦。”我跑过去，领了三炷香，用蜡烛点着了，上前拜了三拜，站在一旁，又发起了呆。那香冒出的烟，一开始是浓的，越往上越淡，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这一缕青烟，淡淡的，让人有些惆怅……

　　太太九十岁以后，自己就很少做鞋了，只是在旁边看着我的姑奶奶和三奶奶做，并且不时地加以指导。

　　手艺是需要传承的，传统也是要延续下去的，这一点上，太太从不马虎。

　　在监督做鞋时，太太就很严格了，多一针少一针都不行。有时她看着实在难受，就接过针线，自己做起来。太太虽说已经年届九十，但是做起鞋来，飞针走线，手法灵活。一边做鞋，嘴还不闲下来：“都说了，这个珠子和这个线的颜色不配，看起来不清爽，整体不协调，乱七八糟的。”经过了指导，鞋的成品当然更好看，但是太太还是不厌其烦地戴上老花镜，反复端详着这些鞋。“来来来，你看，这边的针脚疏，那里的针脚又太密了。虽说不细看，看不出什么差别，但是不能马虎。”这一点上，太太是很认真的。

　　回想以前，我总是爱去太太那里，因为她总是给我留好吃的，而且总会给我讲以前的事情，很有趣。

　　每次我要太太和我一起吃饭时，她总摆摆手，指着自己硕果仅存的牙说：“你看，太太就还有一颗牙了，吃不动了，呵呵，呵呵……”我那时给太太许诺过，以后拿工资，帮她买副假牙。她说：“好，等我小重孙长大有出息了就买。”

　　太太骗了我，她没等到我长大，就离开了。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爷爷问。

　　“噢，烟熏的。”

　　我想太太。

　　指导老师  潘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