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居述明

　　做学生那会儿吃食堂，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是初中二年级还是三年级，记不清了，我开始住校吃食堂。不仅要带米，还得由父亲挑一担草送到学校。一切都是贫瘠的，饭食，我们，教我们的老师。老师多是民办，也是农民。农忙的时候，丢下田里的生活，匆匆赶来，在水渠码头边把泥脚洗洗，穿上鞋，进教室讲课。农闲的时候，老师偶尔也聚餐，烧肉。我有次去食堂，只打到半碗锅巴饭，烧饭的老头发善心，舀给我一勺肉卤子，很香。

　　那一勺肉卤子，对我努力读书的上进心谈不上有什么触动，更别说让我产生以后做一个教师的念头。造化弄人，我还是稀里糊涂地读了师范。

　　师范的伙食好，价也廉，肉圆才一毛五分一只。十六七岁的年纪正能吃，月头上刚领了饭菜票，几顿穷吃，不到月尾就只能凑合了。有日子过得精细的，多是女生，男生好像不多。我的一位初中同学那时在食堂学厨，饭点的时候，我就先找他在的窗口，占得数次小便宜。

　　师范毕业分配工作，学校在乡下，一所初中。学校有食堂，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动手。早上一般是烫饭，中晚有一菜一汤，菜多是炒菜，肉丝炒青椒，炒洋葱，炒一切能炒的东西，偶尔吃一顿红烧肉，红烧肉圆。汤是青菜汤或大白菜汤，有时会放点豆腐。老师吃饭不用掏钱，学生需要带米，一盆米饭，一盆汤，家庭条件好的学生偶尔会买份炒菜，大多数学生穷，吃不起。

　　做饭的有三个人。

　　一个老葛，胖胖的老头，似乎很怕热，常见他坐在食堂门口的凳子上抽烟，光着上身露出一身黑红的赘肉，旁边摆着一个大搪瓷缸，泡着酽酽的茶。他没有老婆，喜欢瞄一瞄显腰身的女生。

　　一个中年男子，长得粗短，留着平头，话不多。食堂后身有条河，学校里用的水，都是他一担一担从河里挑上来，倒进食堂里的两口大缸，再丢进两把矾。他大概不会炒菜，力气活老葛干不动，还有一位是妇女，所以像挑水、挑煤这样的粗活都是他干。他有力气，不抱怨。

　　女的姓姜，四五十岁的样子，穿右衽的蓝布褂子，脑后盘着发髻，很老派。她称学校的老师为先生，张先生、李先生。我随同事叫她姜主任，听说是做过妇女主任的，她大概是识字的。她会做菜，汪豆腐做得很好，放不少的猪油渣，面上一层荤油，一把青蒜叶，好吃但不下饭。汪豆腐不常吃，常吃的是炒肉丝。有一次买的肉很肥，我吃的时候把肥肉丝一条条挑出来，整齐排在食堂的方桌上，以表达一种不满，也有点恶作剧的意思。后来有同事告诉我，她为此哭了一回。我听了很是过意不去，总想跟她道个歉，结果却没有，那时年轻，脸皮薄。

　　后来到镇上的小学去教书，学校没食堂，安排在政府食堂带伙。做饭的有个姓顾的胖子，我去早了，想早点打份饭菜吃，他不肯。有时去迟了一会，他便冷冷说一声，菜没了。他似乎有两副面孔，见到镇里的干部，脸笑得笆斗大，见到我这样的小老师，则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其时有些气不过，没吃几天便不去了。添置些锅碗瓢盆，自己做饭。菜不会做，带个钢精锅去镇上的饭店买，杂烩五块钱一份，连汤夹水的可以混两顿。我现在见到杂烩从不伸筷子，那时吃腻了。

　　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多了，见过不少像顾胖子那样的人，看不惯，但，能理解吧。或许还得感谢他。因为他，我开始学着做菜，渐渐体味了世间冷暖和人间烟火。

　　想不到，这两年我又得去食堂混饭。老婆去照顾在外地工作的女儿，我一个人懒得做饭，便去附近的一所学校蹭饭。中午一般是三菜一汤，味道考究不起来，卫生，能吃饱，所费不足八元。食堂的阿姨（于我只能称姐姐了）很客气，每次接过饭菜，我向她们道谢，人家都会笑笑，不用谢。

　　人，是需要点互相尊重的。我欠姜主任一声对不起，就在这儿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