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有点难,卖了房子。买家朴素得和我差不多,一来二去的,成了有走动的异乡亲戚。前天,她送了点变蛋给我。老家带来的。
迫不及待,回家就剥了四个,洗洗切切,倒点生抽,端上桌了。还是那个味儿。
小时候,变蛋难得。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吃物都难得。通常,鸡屁股是银行。偶感小恙,才能吃个鸡蛋,有时真是希望自己头疼脑热的,可以吃点好的。想吃变蛋,难矣。
除了生病,割麦的时候也可以吃点好的。割麦体力消耗太大,需要补充。我和我弟在麦收时,都有起码一个星期的假期。我们俩,像两头小毛驴,各自拉着板车前面的两条绳子,甚至,我爸一吆喝,我俩还能赛起跑来。
麦收的天,其实已经很热了。我爸妈基本是凌晨四点钟就赶到地里挥镰。我天亮起来,烧稀饭馏馒头,炒土豆丝或者包菜,我和我弟吃饱,再给我爸妈带点,就也去地里了。估计可以装一板车,我妈就捆麦,我和我弟搬运,我爸装车。一条粗缆绳,紧了又紧,我妈说:“不能再装了,龙河太费劲。”我爸就止住了。
龙河,水有多深,我并不知道,但龙河的河堤有多高,我知道。收庄稼时,过龙河,夸张点说,是刘庄乡民的天堑。庄稼地基本都在河东,我们住在河西。先要下坡,因为坡陡,不得已,河堤小路是绕了两个弯的。下坡时,我爸紧紧地抱住板车把,身子使劲往后靠着麦捆。我和我弟,往后面拽着绳,感觉像玩顺地滚的游戏,其实我爸捏着一把汗呢。
下坡之后,龙河桥的难走主要在于险,桥宽刚好够板车通过,两个车轮子恰好压着最边上。我爸一边谨慎地把好方向,一边叮嘱我和我弟注意安全。过了桥,是一定要歇口气的,因为大挑战来了。上坡。
上坡,坡还是那么陡,可是因为地方受限,没法绕弯,只能直上。我爸吐口唾沫,搓搓手,喊上“一、二,一、二……”的劳动号子,我们仨憋红了脸,往上拽板车。最后,只感觉身体一轻,车轮子上了平地。乘势轻快跑五十米,最让我和我弟高兴的小摊就到了。
这个摊子,只在麦收时才有。一个盖着棉被的木箱子里是棒冰。一个篮子里是变蛋。一个放着井水的桶里是啤酒。我爸给我们买几只变蛋,两根棒冰,他自己喝一瓶啤酒。我们就继续拉车赶路了。
变蛋的香,成了童年麦收时节战胜太阳之辣和丰收之累的诱饵。
我离乡多年,回家必去龙河走走。旁边新修的人民路太宽了,龙河堤岸像是风烛残年失去威严的我爸,那一下一上的陡坡没了,河上的桥也没了。最近几年,我总做梦过河,河水漫过了桥,我在努力拉板车。水很急,车很重,累得一身汗,有时是累醒了,有时是该起床上班了。
拉车累,但拉车是人生标配,能够吃变蛋拉车,还是幸运的。
变蛋是鸡蛋做的,把鸡蛋在按配比混合的石灰锯末里一滚,过几天,蛋白透明有冰花,蛋黄粘稠香淳。一口吃下去,美味不可方物。
变得好的蛋,掂在手里,扬起再落下,手心里有颤巍巍的余震。如果你愿意,剥下来的干石灰,再和上小桃红(麦收时,农家养的小鸡可以自己出去啄食了,会买颜料染鸡翅膀或者其他部位),涂在指甲盖上,就是当年的格式化美甲,女孩子爱这么干。
那时候,我们在小摊子上补给了,也会带给在地里继续割麦的我妈,虽然她其实并不舍得吃,剥开了也总是让我和我弟咬一口再咬一口。就一个鸡蛋啊,何况那年月的鸡蛋,都真实的袖珍。
煽情点夸张点,风雨人生四十年,我之所以闷头拉车不轻易言弃,其实,和龙河边的我爸妈有关。小小的变蛋,给我无尽的想念和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