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汪曾祺《故里杂记李三》）李三是一个很卑微的人。汪老以他特有的恻隐之心向我们讲述一个卑贱者的故事，身份、地位、家什，凄凄惨惨戚戚。他不是坏到底的人，寒风凄雨中呼喊、奔跑，也是为保一方平安。至于他种种的下作行为，也仅仅是为着混一口饭食而已。“敲”也不过二百文，这个社会谁也没有把他当二百文。

　　我母亲没有进过学堂，只是做姑娘时跟着外公、舅舅认字，后来当了多年大队妇女主任。到了她有闲心坐下来看报读故事的时候，目力却不行了。她说我天天看书，怎么就不把书上的故事讲给她听听呢？当我第一次将《受戒》读给她听的时候，她就听上了瘾、入了迷。从此，只要有汪老的作品发表，我就拿来读给她听，直到后来《汪曾祺自选集》出版，依然一篇一篇，我读她听。

　　母亲知道的掌故很多，除了老家的，还知道城里的八大寺、高邮八景、小蓬莱、独庵墓、五柳园……说到李三，她就想到了我们镇上从前的地保秦朝儒。她说他跟李三可大不一样，家里有几十亩田，很有钱，外号叫“秦三瞎子”。谁家失窃，得找秦朝儒来。这跟汪老说的一模一样，“过些日子，李三真能把这些赃物追回来。但是什么人偷的，这些是不作兴问的。这也是规矩。”如果是窃去十担稻也只能追回五担，还要留给秦朝儒一担稻的茶酒钱。

　　自打我记事，每到正月初几，便见到一个“跑年”的老妇人默不作声地站到我家门口。母亲都给她好多糕馒，还有一两块钱。母亲后来告诉我，这个女人就是秦朝儒的儿媳妇。人一辈子干干净净，年轻时候很漂亮，嫁到秦家的时候还真像个大少奶奶，可怜现如今落难了。人家男人去了台湾后来差不多都回来过了，她男人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她儿子到三十多岁才娶了个一只眼的老婆。儿子待她很忤逆。

　　秦朝儒儿媳妇的儿子，外号叫大皮包，一度时期在镇上卖豆腐，逢集的时候倒腾些别的玩意。他爱吹牛，爱耍横，爱赌钱喝酒。秦大皮包的儿子是个斜巴眼，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跟我同班，后来老是留级。我上高中，他还在小学操场上抽陀螺，名字倒换了三次，秦鹤寿、秦鹤来、秦鹤飞，就是飞不起来。

　　多少年以后，这家人在镇上消失了，几间破屋也在风雨飘摇中倒塌殆尽。估计这父子俩到别的地方也混不出什么人样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