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叫“八百亩”的地方,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零星散落着一些竹林围着的土坯院宅,一直不见规整的庄台,村民出行只能沿着弯弯扭扭的羊肠小路。除了稻麦两季,这儿的人们喜欢大片大片地种植油菜,并非是老农们怀有赞美和欣赏金色田园的诗心,实在是那个贫瘠的年代农民的主要收人来源。我的三叔家就在这里。
尽管那年油菜长势不好,满眼的油菜花稀疏纤弱,但对于三叔来说却是人生转折的一年,他终于成家了。那年他已近四十岁。三叔并不是本地人,准确地说,他是经建筑公司的同事介绍“嫁”过来的,当地叫“倒插门”。其时,三婶并不是初嫁,她的前夫早年病逝,丢下了一对十来岁的儿女。三叔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看重的是漂泊半生的自己真真切切地拥有了一个家。
三叔原本的家也就是我的祖父家在距此几十公里以外的一个集镇上,家里的房屋几进几出横跨半条街,乡下有田,镇上开店,在当地算是赫赫有名的地主。三叔却是生不逢时命运多舛,还不到十一二岁,战火纷飞、父母双亡、兄姐出走、祖产充公等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竟成了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孤儿,成了流浪街头、无依无靠的乞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挨过那个漫长的没有丁点儿温暖的黑夜的。
可想而知,这个家对于三叔是多么地来之不易而弥足珍贵啊!虽是一个破碎贫困的家,却向他敞开了温暖的怀抱。自打进了这个家,三叔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愿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在这片土地上,要让这个缺少生机的旮旯变成美好的家园。田间场上,三婶是把好手,耕地撒肥栽秧播种挑箩把担都舍不得三叔插手;家前屋后,三叔当仁不让,拉藤育树养鸡放鸭取鱼摸虾根本无需三婶操心。几年下来,推倒了原先没有院落且西向的土砖矮屋,朝南砌起了三间一厢的大瓦房,用花格砖宽阔地围了个水泥院子,两扇不锈钢大门每天开心地敞着。大门外路南边开了几块菜地,屋后的竹林旁边辟出一处果园,一年四季瓜果蔬菜不断。三叔对两个伢子视如己出,伢子也人前人后地称他“我家爷”。不久儿女远走高飞成家立业了,他操办完他们的婚事却更加惦念他们。他不辞劳苦大包小包地往伢子家送田园丰收的果实,鸡鸭鹅,鱼虾蛋,山芋芋头,茭白白果,大椒毛豆茄子黄瓜西红柿,腌制的山芽菜,新榨的菜籽油,不怕路途远,只恨背不动。一次,他踏着三轮车来到几十里远的扬州,扛了一袋二百斤新轧大米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的儿子家,一看媳妇一人在家,他放下大米旋即悄悄转身下楼走了。三婶经常既心疼又好笑地嗔怪三叔,三叔像个乖顺的小孩一样很受用三婶的唠叨,脸上荡漾着因汗水和付出而满足的憨笑。
三叔心里越来越踏实了。先是拿到了早先打工的建筑公司的退休金,后因为遇到了新政,他又用微薄的劳保存款为三婶补办了医保。现在每晚有菜没菜他都要喝一杯老酒,酒喝得很慢、很慢,抽一会香烟,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