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垛东风学校的日子里,我有了对课堂教学的初步认识,有了老教师业务上的指导,有了对系统文化的渴求,有了那一段多彩而难忘的生活。
一群文化水平不高的知识青年,教着一群小不了多少的初中生。师生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老师哪是学生。
在可以游泳的季节,中饭后,老师自己下河游泳,可不许学生下去,学生只得在岸上跟着自己的老师喊着助威。下午课后,操场上,简陋的运动场地,师生相互较劲。
春天的清晨和黄昏,屋檐上下是麻雀的天堂,麻雀们衔草钻进大瓦下面的缝隙,在里面做窝生蛋孵小鸟,于是周日就有人用桌子搭了,上去掀瓦取蛋装了半脸盆。中午,大家剥拇指大小的麻雀蛋,就着盐花,吃了一桌蛋壳。
一群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一起,犹如兄弟姐妹,什么事都爱较劲起哄抬杠子。秋后,新煮的大米饭上桌了,香!有人打赌能吃多少多少,结果,不费劲,好多人一斤下肚还意犹未尽,连菜都用不着。听说公社所在地放电影,晚上,一人一瓶“二两五”,一路头重脚轻地朝公社走去……
叶维隆老师长我们一辈,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师范生。一个城里人,在农村工作了二十年,有了农村人的热情与豪爽。师娘是他的学生,小他九岁。热情好客使得我们几个小青年常去他家打牙祭。
叶老师教初二毕业班的语文,其实,文科类的课通常都是他上。学校没有专职音乐老师,音乐课,还是他上。什么样的歌才能吸引这帮大孩子呢?叶老师推开那些唱滥了的语录歌和新编历史歌曲,找来刚流行的军旅歌曲,《老房东查铺》《师长有床旧军被》等。他用两张大纸,放大了《海上南泥湾》的谱子和词,贴在黑板上。没有脚踏风琴,叶老师从简谱来起,一句句一遍遍口头传唱,学生唱得很带劲。遇到长长的过门,他单臂随音乐节律舞动,另一只手指着谱子,引导着学生唱齐唱完整。
1976年是个多事之秋,地震,伟人离世,“四人帮”倒台,普及“大寨县”……前几天还在批判“右倾翻案风”,后几天就欢呼粉碎“四人帮”……学校跟着运动转。搭地震棚做教室,排练节目批判“四人帮”。刚分到学校的殷瑞林老师,和学生排练扬剧小演唱《狠掲猛批四人帮》,每天下午放学后,带学生到田头演出,农民很高兴。为了宣传普及大寨县,我停了几天课,整天拎着石灰水桶,给学校附近生产队和供销社的墙上刷大字标语。国庆三天假,为了宣传大好形势,我用了四整张大白纸,放大了一幅彩色宣传画,贴上墙的当夜,一场大雨,辛苦两天的作品,师生还没来得及观看就毁于一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为了给普及大寨县出力流汗,公社给学校一个光荣任务。在学校不远的地方,划了一块长方形地,要求深翻一米,精耕细作,科学种田。于是全公社的中青年老师都来了,利用秋忙假,苦干两天。把土深挖一大锹,挑走,再深挖一大锹,再挑走,再把挖出的两锹土按序回填。说是深挖后的土有肥力,可以高产,可挖出的第二锹土,分明已见到了黄土沙砾,这样的土有肥力么?第一天收工,路远的老师住在了东风学校,喝酒吃肉,睡觉硬是和我们挤了一晚。奇怪的是,这块地后来种了什么,收了多少,没有人再问过,也没人向老师们宣布过。
抓纲治国,万象更新,文化课开始得到重视。高中不直升,要考试了。英语参加考试,分数作参考不计入总分。可这些学生从没学过英语,只在数学里碰到过几个字母。没学过英语的初中生,还是初中生吗?叶老师决定教学生学英语。叶老师的英语,早已还给了老师,于是他从收音机里的英语广播讲座来起,给自己正音。他找来教材,现学现教,师生一起ABCD,不亦乐乎。考高中时,东风学校的学生多了一门考试内容:英语。
叶老师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学校充满了“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叶帅的诗)的学习氛围。晚上,学校没有晚自习,煤油灯下,大家如饥似渴,看书、备课、改作业,十二点睡觉是早的。早上,有人公布难题,大家资源共享,个个暗中憋劲,不做出来不吃早饭。
1977年夏,恢复了高考、中考。新的希望,使大家跃跃欲试。老大哥吴尧成了老师们的榜样,白天上课,晚上看书。吴尧是68届高中生,底子厚,最后全校老师只他一人考上了扬州师范学院数学系,其他几人参加中考均未中。我是68届初中生,先天不足,加之紧张,考不上在意料之中,但吴老师的走,给了我们很大的希望。刚从兴化中学高中毕业的刘久成,在这里做了一学期老师,也回兴化参加高考复习了。第二年他也被扬州师范学院数学系录取了(毕业后分配在高邮师范,多年来,他在小学数学教材教法上颇有建树,被授予江苏省特级教师,后调扬州大学任教)。
从1977年初冬的考试到1978年的考试,只有半年,这半年是辛苦的。我和叶老师搭班教初二毕业班,学生要中考,我也要中考,谁也不能耽误。
1978年夏,高考、中考接踵而至。我和叶老师教的班有二十多人考上高中,我也被高邮师范录取。
1978年秋季开学两个月,师范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那天课上,我对学生说,今天我给大家上最后一课(曾看过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明天,我和你们一样,也去做学生了。学生们都愣住了,随后的掌声让我感动。那场面,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几许怅惘,是若有所失,是几许留恋,还是什么呢?
将要离开插队十年的第二故乡,还是有种难以表说的心情。回生产队处理完事情,去公社办手续。1978年10月的一天,我离开工作生活了三年的东风学校。
多年后,教育部局调整,东风学校逐渐萎缩,直至被撤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