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八公山纪家郢放牛山,我发现芳草地里有个高大的土堆,前有墓碑,上刻著名书法家司徒越题写的“赵大将军廉颇之墓”八个大字。廉颇是赵国大将,怎么会死到楚地来了?
对于廉颇,我一直为之抱屈。司马迁在《史记》里将廉颇与蔺相如“合传”,并把廉颇作为蔺相如的陪衬。“合传”的结尾,司马迁独独大赞蔺相如:“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司马迁盛赞蔺相如,当然非常有道理,一代史家的臧否不是任意为之的。但我总是觉得,“赵之良将”廉颇也有着独特的价值,在廉、蔺合作的过程里,他并不仅仅只是蔺相如的陪衬。
赵惠文王二十年(公元前279年),秦昭襄王与赵惠文王相会于渑池(今河南渑池)。在这次历史上著名的“渑池会”上,赵国上大夫蔺相如勇于抗争,整个会见过程里,秦囯始终不能占上风。这固然表现了蔺相如非凡的外交才智和胆略,尽管秦国在渑池之会上大失颜面,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是顾忌赵国大将廉颇的“盛设兵以待秦”。没有廉颇大军作实力后盾,就算蔺相如在渑池会上敢于奋勇抗争,接下来的结果恐怕也不会太美妙。弱国无外交,文与武两手相当,两手都硬,才可能会有外交上的胜利。蔺相如的文韬,加上廉颇的武略,才有赵国的强大。
廉颇虽然高傲,但从不曲里拐弯地整人坑人,更没有仗着军功而胡作非为。做人做事,立身处世,一派大丈夫气概,光风霁月。我看“将相和”是取决于双方因素的。蔺相如以外交之功拜为上卿,位居廉颇之上。廉颇不服也有道理,所以他才有“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这样的话。在这时候,蔺相如充分体现了虚怀若谷的宽广胸怀,忍辱负重,以国家利益为上。因为在蔺相如看来,“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但廉颇也是深明大义,知错必改,毫不文过饰非,所以他在明白了蔺相如所以再三谦恭退让、避免跟他冲突的原因之后,就坦诚地肉袒负荆,前往蔺相如府上请罪。廉颇对蔺相如说:“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两人“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在这个“将相和”的故事里,蔺相如胸怀博大,廉颇也是光明磊落,因此才会“相与欢”,共同为赵国建功立业。
遗憾的是,赵孝成王后来中了秦国的离间计,削夺廉颇的兵权。廉颇从长平免职回家,失去权势的时候,原来的门客都离开了。等到再度被重用当上将军,门客们又都聚拢上来。廉颇没好气地说:“你们都离开我吧。”可是那些门客似乎都很无赖,说:“哎呀!您怎么这么晚才看到呢?天下的人都以市场的道理进行交易,您有权势,我们就随从您;您失掉权势,我们就离开您,天下的道理本来如此。您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不知道廉颇对这种势利的“理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司马迁没有再写下去。
廉颇的晚景是凄凉的。赵孝成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45年),赵王派廉颇去攻打魏国的繁阳(今河南内黄)。同年,赵孝成王死去,其子继位,即悼襄王,他对廉颇有成见,从一开始就不信任和重用廉颇。再加上廉颇作为德高望重的老臣,时常对赵悼襄王的错误进行规劝,悼襄王对廉颇更加不满。其宠臣郭开为人谄佞,历被廉颇鄙视,因此怀恨在心,于是也乘机攻击廉颇老而无用,攻打魏国时间长而无功,提出用乐乘代替。赵王听信谗言,就派乐乘替代廉颇为将攻打魏国。廉颇得知后怒不可遏地说:“我从惠文王时为大将,到如今已有四十多年了,没有遇到过大的挫败,乐乘是什么人,能来代替我?”带兵马要攻打乐乘,吓得乐乘逃走了。廉颇自忖在赵国已无法立足,遂投奔了魏国,在魏国的都城大梁定居下来。魏国尊廉颇为客将,但因他原是赵国大将,并不信任他,也不重用他。不久,楚王听到了这个消息,便派特使到魏国,秘密地把廉颇接到楚国,并且拜他为楚国的将军。廉颇被逼走以后,秦、燕等国经常在赵国边境挑起事端,威胁赵国的安全。赵悼襄王九年(公元前236年),赵国派兵攻打燕国,秦国以救燕为名,派王翦和桓龅等率两路大军攻打赵国,占据了赵国很多地方。赵国不能抵御强秦的进攻,屡次被秦国击败,这时的赵悼襄王才国危思良将,想召回廉颇,但他又听说廉颇已老,不堪任用。于是派唐玖去探望廉颇,看其是否还可用,并送去盔甲一副,良马四匹。唐玖赴楚前夕,郭开赠以黄金,要求唐玖只说廉颇老迈不堪,早已不能打仗。唐玖接受了贿赂,前往楚国看望廉颇。
廉颇虽身在异国,却一直关心着故国的安危,见到唐玖,非常高兴。为了表示自己身体健壮尚能领兵打仗,在招待使者的酒席上,一餐饭吃了一斗米的饭,十斤肉。酒酣饭饱之后,廉颇又披上盔甲,骑上骏马,拿起长戟,舞弄起来,威风不减当年。廉颇要求唐玖为之缓颊。而唐玖已接受郭开的贿赂,回到邯郸,竟对赵王说:“廉将军年事已高,虽然饭量还很不错,但是脾胃不好,与我同坐,一会儿工夫,就拉屎三次。”赵王一听,不由叹气,打消了召回廉颇的念头。
郭开是小人,唐玖也是见钱眼开的小人,廉颇终为小人所困。赵国的军国大事也终为小人所害。我读历史,读来读去,常常感到好多大事小事,几乎都败在一帮小人手里。而奇怪的是,小人常常会得势得志。秦国间谍王敖曾就郭开谗间廉颇事问道:“你不怕赵国灭亡吗?”郭开回答:“赵国的存亡是整个国家的事,可廉颇是我个人的仇敌。”为泄一己私愤,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这就是小人的逻辑。唐代周昙有《春秋战国门郭开》诗云:
秦袭邯郸岁月深,何人沾赠郭开金。
廉颇还国李牧在,安得赵王为尔擒。
廉颇的愿望始终未能实现。廉颇担任楚将后,并未建立什么功劳。他说:“我思用赵人。”(《史记廉颇蔺相如传》)但赵国终究未能重新启用他,致使这位胸怀报国之志,并为赵国守土捍疆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代名将,抑郁不得志,最终默默无闻而死在楚国的寿春(今安徽寿县)。正如司马光所言:“廉颇一身用与不用,实为赵国存亡所系。此真可以为后代用人殷鉴矣。”(《资治通鉴》)平心而论,赵国是战国后期实力仅次于秦国的国家:有一大批军事将领,如武灵王、廉颇、赵奢、李牧、庞煖等,尤以廉颇、李牧最为著名;军队也有数十万精锐之师;赵国因连年同秦作战,百姓也十分熟悉军事。但其君主多为无能之辈,对奸佞之臣言听计从,长平之战战死四十五万,精锐尽失,即便再有千百个廉颇和李牧,最后也难逃灭亡。
千百年后,辛弃疾亦有相似的遭遇,想起廉颇,遂写下千古名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我看我们的历史研究非常有必要从社会学、政治学等角度好好考察一下这个“小人文化”和“小人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