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一个多月的雨。雨中,我读着汪曾祺、陈忠实,手里的书几乎滴出水来。读着读着,不经意间,湿漉漉的时空中,好像飞来无数的烤薯和烤馒,给这阴湿的天气,带来些许温暖和清香。
汪曾祺被划为“右派”期间,曾在沽源专画《中国马铃薯图谱》。他不仅画马铃薯的叶茎花,还画薯块。画完各种整体的、剖面的土豆,他随手将其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陈忠实成为专业作家后,蛰居在叫做原下的乡间写作十年。创作《白鹿原》时,妻子王翠英常给他背蒸馒。饿了,陈忠实以焦黄、干硬的烤馒充饥。1991年农历腊月,王翠英最后一次回原下给丈夫送馒。临走,送妻子出小院时,陈忠实说:“你不用再送了,吃完这些,也就写完了。”王翠英突然停住脚,问:“要是发表不了咋办?”陈忠实没有任何迟疑,仿佛考虑已久地说:“我就去养鸡!”忆烤薯,闻烤馒,给我以震惊和思考。烤薯烤馒,烤到这个份上,的确烤出了非凡的味道。
要有阳光。胸有阳光,正道沧桑。作家是人之精英,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思想活动、精神能量和表达方式,更拥有充沛的信念阳光。有了这束光柱,就能在常态和黑暗中坚定前行。从牛粪火中拾食烤薯的汪曾祺,一边是淡定自若,随遇而安,献技展艺;一边是谋划未来,构思作品,温暖人心,给“脆的人心”酿造滋润的琼浆。汪曾祺说:“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使人们的心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
要有雨露。作家的人生,更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生。烤薯烤馒,拷问灵魂,考量世道人心。观其象,有表有里;察其变,有静有动。顺境时,戒骄戒躁,乘势而上,扩大暂获;逆境中,审时度势,随遇而安,积蓄奋发。吃烤薯的汪曾祺和食烤馒的陈忠实,无论顺境与逆境,都思忖着人类的命运和未来,都执着追求自己的艺术风格,都以自己独具特色的艺术实践讲述中国故事,成功创造了自己的绝版艺术高地。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作品,深刻地把握和表现了中国农业社会的基本特点,写出了传统文化的仁义思想、宗法观念等沉积在农民心理的地质层,展示了民族的精神和灵魂。汪曾祺的《大淖记事》等作品,以自己一生的沉淀,写出至淡至浓的优雅与情致,展示出似水若云、如诗似画的纯美世界,其朴实平淡,有空山新雨后的清新之味,于不经意中渗出人性的美好与诗意的享受,给这个美好的世界,送来源源不断的清香、雨露和暖风。时间是文学品质和价值最可靠的试金石和显影剂。在文学艺术的森林中,陈忠实的史诗和汪曾祺的滋润,都是顶天立地的大树,都是世界不可或缺的精神宝藏。
要有四季。作家生活经四季风雨,作品节奏徐疾有度。四季执着轮回,季季风景如画,这是不可违的自然规律。作家们在坚守创作规律,创造丰富的精神产品时,其物质生活常常到了只能维持生计的最低程度。1961年,汪曾祺烤薯,淡定从容,在画中吃、吃中画,于消化中吸收,吸收中创新,在食用烤薯中创作《中国马铃薯图谱》;与此同时还在小学生作业纸上,用毛笔创作了《羊舍一夕》,被《人民文学》以显著位置发表,萧也牧阅后大为赞赏,“这才是小说!”陈忠实用两年时间准备,四年时间创作,在食用烤馒中创作了《白鹿原》。我曾经怀疑,陈忠实的舌癌,是不是与长期食用烤馒有关。无论严宽环境,无论处于创作的迸发或困顿期,汪曾祺、陈忠实都执着、坚韧,在“烤”中思考与酿造,为我们留下了大胸襟、大手笔和大作品。
当我们深切感知汪曾祺、陈忠实作品的温度时,常常为他们“烤”的精神和劳作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