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上午，我到老舅家拜年。
从省道下去，通往舅家的路是高低不平、窄窄的水泥路。好在不长，三五里而已。
舅舅所在的村子就躺在路的两边。这是方整化时的布局。村前村后的沟沟槽槽满是杂草和垃圾，有点碍眼。但家家户户贴上了红红火火的春联和花边，还有几家办喜事，门前拉起高大的红拱门，洋溢着节日的气氛。那些碍眼的肮脏之物，倒是被忽略了。
远远地就看见，表弟的白色哈弗车停在小楼西山的空地上。
一进门，弟媳就捧出樱桃、坚果和大盘小碟的品牌糕点。我打趣说，到底是从上海回来的，就是不一样，一般农家哪有这些食物。
弟媳一撇嘴，羞红着脸说，表哥净拿我们开玩笑。
七十六岁的舅舅，笑得两道眉目直颤动。
我问表弟年前什么时候回来的。
表弟说，腊月二十六就回来了，早点回家收拾收拾。往年，来去一次要换乘几次车，折腾一天，才能到家。今年，一家三口，驾车四个小时就到家了，很便当。
是啊，舅舅失偶多年。一个老人，能做什么呢。每年表弟一家都像候鸟一样，来回迁徙。
正想着，来了几位邻居。他们大都认识我。表弟自是热情地倒茶让座。
邻居们说，这几年，你表弟混得不丑啊，你看，楼房砌了，车子买了。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不少，但混得好的不多，你表弟算是最好的。你舅舅前年身体不好，现在养得多好啊。不是你表弟赚到钱不惜花钱，哪会这么好啊。
我当然为表弟由衷地感到高兴，少不了感谢邻居对舅舅日常生活的关心帮助。
邻居们散了。表弟抽着烟，若有所思。
我说，兄弟，你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没有班上了？
不是没有班上，在上海可做的事太多太多了，只要肯吃苦，有一技之长，不仅有班上，而且工资也不低。我是有些想法。
什么想法，说说看。表弟小时候跟在我后面上学多年，及至成人，见面次数不少，但真正坐下来交流不多，听他主动向我说有想法，还是第一次。我来了兴趣。
表哥，你想啊。我们一家在上海，一年的收入不少，在上海也有不少人脉关系，不愁没事做。但父亲越来越老了，一个人住着，多有不便。你元旦在我那里也看了，虽然有住处，条件太差了。不瞒你说，那次我所以早走，我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的住处。这样一年年下去，两头不着实，养老都成问题。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回家做点事。表弟说话的声音不高，但颇有震撼力。
你是说，你要回乡创业。我急不可耐地问。
是的，我想回到家乡创业。表弟的语气神态都很镇定。
创什么呢，你想好了吗？
我是农民出身，自然是做与农业有关的事。
做农业，说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我接着表弟话说，农业要资金投入，要土地资源，要种植技术，要市场信息。不能想得太简单啊。
他说，我在上海，晚上天天看农业方面的专题新闻，没事经常逛逛农贸市场，还买了一些农业方面的书籍，这些我都知道。我在上海有几个做煤炭生意的朋友，现在上海禁煤了，他们手上有的是钱，想转行，就是不知道投到哪里好。我想请他们来看看。我们这里，工业一直是空白，坏事变成了好事，生态环境好，土地又多，只要能给农民足够的租金，再安排一些人就业，不怕拿不到土地。大老板投大头，我投点小钱，与他们合作。种有机稻米，养生态畜禽，栽绿色果木。上海人讲究吃，就怕买不到好东西，我们再在上海设几个直销点，只要货色硬，还愁销路吗？
表弟显然是考虑很久了，说的都是行话。
尽管如此，我还是为表弟担心。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生活质量的追求，农业肯定是朝阳产业，但是，种养的要求越来越高，产品质量的门槛也越提越高，而且，自然风险也很大，没有超前的思维和充分的精神准备是不行的。
我对表弟说，你的想法很好，到家乡创业，叶落归根不说，个人赚钱不说，也算是为家乡办了一件好事，但不能着急，做这样的大事，不像挖一条墒沟那么简单，一定要考虑周全。
我不着急，我想两步走，妻子儿子还在上海打工，即使我失败了，也不会影响全家人的生活。我一个人先与几个朋友回来看看，再找镇村干部商量商量，然后，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成熟了，才会动手，不会蛮干。
听着表弟的一番话，我的心里很不平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表弟不再是当初的愣头青，也不再是毛手毛脚的调皮鬼，而是一个有想法、有冲劲的现代青年。二十年的“沪漂”没有白漂。表弟在上海，受了磨练，长了见识。我从表弟的成长中，也懂得为什么人们都挤向北上广，哪怕漂，也无怨无悔。
我站起来，拍着表弟肩膀说，老弟，等你们农业工程上工了，如果人手不足，我来帮你们打杂。
表弟哈哈笑个不停。
坐在一旁的舅舅，用很浓重的里下河口音冷不防插上一句：不晓得做什么梦，庄上的年轻人都跑光了，找一个人做生活都找不到，还弄什戏大棚小棚，你安安稳稳地在上海做做，赚几个钱，给小伙结婚就行了。
舅舅，这怎么是做梦，正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少了，表弟回家创业才更有意义。说不一定哪天，本村的年轻人回来了，还能吸引更多的外地年轻人。
舅舅不言语，直摇头。
舅舅岁数大了，又是大年初二，不便与舅舅争辩下去。我与表弟示意，一起摆桌子，准备吃饭。
饭后，我回家了。回望表弟漂亮的小楼和周围一大片不太整齐的房屋，显得那样的不协调，甚至不舒服。我的老家也是如此，好房子的比例很小，倒是破败关门的不少，很多村里人已经流进了城里，农村的房子已然可有可无，或者只是行者的临时客栈。
对于表弟能不能做成他想的事，能不能将大梦圆成，我没有太大把握。但是，他能有这样的想法，能有这样大的胆识，我以为就很了不起了。农村里有这种想法的青年太少太少了。农村的现状，决定了必须有那么一批人，心系农村，志在农村，农村才有希望。
万事在人，没有人什么事也不会成功。农村城镇化、农业现代化，都是人字当先。但愿表弟不会仅仅停留在想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