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此诗高度赞扬了“初唐四杰”在文学上革故鼎新、领唐初文坛之风骚的杰出贡献。然而他们四个人的人生轨迹像抛物线一般,在短暂辉煌之后急转直下,晚景凄苦,盛名薄命,令人唏嘘不已。
四大才子天赋异禀,早慧少成,才华横溢,意象瑰丽。以王勃《滕王阁序》为最,文辞锦心绣腹,妙语连珠,“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被历代广为传诵。骆宾王的“一掊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竟然让对手武则天生起惜才之心。卢照邻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也是饶有韵致。杨盈川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至今读来荡气回肠。
王杨卢骆在当时可谓是横空出世,名噪一时,很多官场要人都非常看好他们的前程,认为他们将来一定会显达。而以善于识人著称的朝廷重臣裴行俭却对声誉正隆的“四大才子”给予了大相径庭的判词,称:“读书人要担当重任成大器,首先得有器量见识,然后才是才艺。王勃等人虽然有文才,但是气识浮躁浅露,哪里是享用高官厚禄的材料?杨炯气质略微沉稳宁静,应该可以做到县令、县长。其余几人能够善始善终也就是万幸了。”其后四人的人生轨道仿佛是为了印证裴行俭的预言一样别无二致。王勃不到三十岁就因落水惊悸而死;卢照邻因不堪顽症之折磨,投水自尽;骆宾王因参与谋反被杀;杨迥还果真当上了县令,也因自恃高才,傲慢待人,郁郁不得志,亡于任所。
“学而优则仕”。文人大都自恃满腹才华、抱负远大、耿介善良、悲天悯人,自视“治大国如烹小鲜”,而结果往往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吟咏风月则有余,操天下之柄则不足”。从“竹林七贤”到“初唐四杰”等文坛圣手,人们皆因其在文学上晃眼的光芒,而遮掩了他们的致命的缺陷,“文采有余,器量不足”。为“仕”之核心素质,乃“器量”也。按照传统士大夫所追求的立德、立言、立功的价值标准,器量又可以德量、智量、胆量释之。
曾国藩语重心长告诫子女读书的主要目的是进德修业,并始终以“江海之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自警自励。“德量”是满腹才华的人的成功不让人艳羡,而是让人需要你,离不开你。不是要表现为鹤立鸡群、傲气十足,小视或排斥周围的人;恰恰相反,要和而不同,不炫耀不显摆,“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善于包容和依恃众人,或许他们中某人有缺点、有瑕疵,跟你有过节,你看不惯,意见屡屡相左,无论你喜欢不喜欢,都应以给予尊重和团结。更不能动不动跟领导撂挑子,玩潇洒,“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其结果必然是被别人视为异类,茕茕孑立,顾影自怜。才华可比高,德量要比厚。如同江海能容多少四面八方之河水,则其就能提升多少水平线。 所以,当年轻的钱钟书文章卓然于世,满是赞誉之时,钱父并不高兴,他不希望钱钟书成为像胡适、徐志摩这样才华卓越、气质却显轻浮的文人,而是希望他能成为厚德谦和之人,并为子改字“默存”,因为他深深地知道:“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或许“初唐四杰”这一生,也未深谙此理。
古人认为读好书是入仕的最好的敲门砖, 但两者却是不同的智慧。其在‘智量’上表现为:政治是高瞻远瞩的智慧,文学是精雕细琢的智慧。文学要化简为繁, 长于描写铺陈、想象抒发;政治则要化繁为简,长于一针见血、纲举目张。文学重理论成果,举轻若重;政治则重实践成效,举重若轻。文人在象牙塔里兀兀穷年,舍本逐末;政治家则在象牙塔上通揽全局,指挥若定。西汉政论家晁错为景帝支招,收权削藩,导致“七国之乱”。当叛军大兵压境,晁错慌了神,光有理论,没有管用的实招,忽而要皇上御驾亲征,忽而要花钱摆平,全然没有一个大政治家的风范。文人带兵的曾国藩,起初是屡战屡败,耍文人清高的小性子,多次投水欲自尽。在屡败屡战后,练就了一身忍劲,终于悟透政治的最高智慧:“集众人之私,成一已之公”,成功转身为公认的大政治家。毛主席是集文学政治之大成于一身的典范中的典范。他的文章如运兵法,文无常势、体无常形,能因受众变化而取胜,谓之神。大气磅礴的诗词令阳春白雪之士拍案称绝;深入浅出的政论文让下里巴人明白易懂。雅俗共赏,收放自如,古今莫能望其项背。
其实文弱书生最缺的是“胆量”,古今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此所谓静以幽,正以治。只有深沉幽邃的人,才会迸发出大智大勇。才高八斗的王勃,因一次意外溺水,就吓死了,令人扼腕叹息。骆宾王为李敬业写的檄文声势虽浩大,“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可就是队伍参差,一干乌合之众。武则天凭借超人的胆魄,谈笑间就把文人起头的造反队伍,收拾得灰飞烟灭。三国时期,刘备崩殂,司马懿献奇计,强魏以五十万大军分五路攻弱蜀,其形势如“黑云压城城欲催”,如坐针毡的刘禅亲自登门拜访孔明,孔明安之若素,运筹帷幄,见招拆招,决胜千里,转危为安。 延安时期,敌机隔三岔五猛轰烂炸,有一次,炮弹就从毛主席的耳边飞过,身边的同志迅速卧倒,做出掩护动作,主席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儿抽着烟,还悠然地捡起一块弹片,戏谑地说:“多可惜噢,可以打两把好菜刀呢!”所以不论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还是死搬教条的书生马谡,最终输在胆量不足,没了胆量,就没了从容镇定;没了从容镇定,就没了正确的决策;没了正确的决策,就没了胜利。没了胜利,就没了功勋。
德量、智量、胆量是政治领导者综合素质的主要体现,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一招鲜吃遍天下,只能在相应的小行业得心应手。而作为“政治无行”的领导者可能要管理多种专业、三教九流之人和各类事务及应急事件,这就需要出类拔萃的综合素质,绝非器量狭小之才所能操持。可能这就是“文采有余、器量不足”而欲求施展远大抱负者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