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夏天,妈烧菜总用大碗盛,一大碗熬豇豆,一大碗煎茄子,我们姐弟仨狼吞虎咽,妈总是要说上几遍:“留点给你爸。”
夏天,爸爸忙得吃不上午饭是经常的事。
爸爸是村里的电工。他每天早上都要带上沉甸甸的工具包——那种又粗又厚的米白色帆布包出去。
记得一天中午,爸又没回来吃饭,妈看着盘子里所剩无几的两样菜,对我们说:“你们细细地吃,留点儿给爸爸。”那天白花花的大太阳,照得到处白花花地一片,家门口的泥地硬邦邦的,被烤出了一条又一条的大缝;路边的榆柳叶子都卷曲着耷拉下来,黄狗伸长舌头蜷卧在门后,倒是知了的叫声高亢响亮,仿佛要撕破这炙热的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爸一下子推门进来了。我们看到爸爸,都愣住了:
无数颗汗珠密密麻麻地占满爸爸的脸庞,它们从脸上的每个毛孔渗透出来,密集均匀地挤占了每一寸皮肤,编织成了一张最精密的水晶面罩,只在这面罩的最边缘,发际、耳边,汗珠汇聚成了一条条小溪,流淌、滚落下来……
爸拿起挂在板壁上的毛巾,擦了把脸,那张水晶面罩刹那间消失在毛巾之下,晒得通红的皮肤显露出来,很快,一层细小密集的汗珠又从这皮肤上冒了出来。爸转动脖子,擦了两下,又低下头,擦了几下头发,立即把毛巾浸到妈刚打来的冷水里,搓揉,拧干,再一次擦脸,擦脖子、头发,当毛巾第三次从他脸上抹过时,他把眼睛眨了几下,使劲睁了睁,好像之前眼睛一直都睁不开。
妈这时才问:“吃饭了吗?”
“没呢。”
妈端来饭菜。爸坐在桌边吃着,没有什么菜了,白米饭他也吃得香。
妈半是埋怨:“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在八队上修树的。”
“修树也不该到现在呀。”
“有几户门口的树都长得碰到电线了,还不肯修理。八队最近老跳闸。”
“让他们跳闸去,谁叫他们不讲理!”
“好说歹说的同意了,都十点多了,不肯自家去修,我得爬上树去修呀!”
“你就在这毒日头下一个人干到现在?”
“不然怎么办?跳闸还是小事,要是刮风打雷,树头把电线打断了就危险啦!”
……
那时做村里的电工事儿很多。安装,维修,架线施工,抄电表,收电费……
1994年,我上师范二年级时,二弟进城上高中,小弟上小学六年级,家里的收入已经供不起我们仨上学。为了我们姐弟仨的学费,炎热的6月里,爸爸结束18年的村电工生涯,随着村里的一个堂哥, 离家南下打工了。2000年,也是6月,为了照顾妈的身体,爸回到家里,开了个碾米加工厂。
岁月如梭,如今我们姐弟仨都成家立业了,常劝爸要多歇息,可他总是笑笑。暑假回家小住,清晨,爸的加工厂机声隆隆,粉尘飞舞,爸灰尘满面,提起一大笆斗稻子,扛上肩头,倒进米斗,再把装了白米的笆斗抱起来,把米装进口袋……他熟练地忙碌着,似乎一点儿都没留意脸上不停流淌的汗水和身上汗湿了的衬衫……
加工厂机器声停了,爸爸吃早饭了,家门口又络绎不绝地有人来找,家里用电有故障了、虾塘鱼塘用电有难题了、村里田地要电动机打水了……他三口两口呼哧呼哧吃完早饭,拎了那老旧的工具包就去了。妈一边朝他翻白眼,一边唠叨:“一不拿人家一根草,二不拿人家一分钱,每天比大干部还忙,谁感谢你呀?”正在我家玩的二奶奶打趣说:“人家学雷锋还有人表扬,你爸这个活雷锋天天挨你妈的批评。”说得大家都笑了。
可爸爸就是这样的人,忙碌了一生,也乐于忙碌着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