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记事那会儿,还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住一块。那时的我便开始对活动的影像特感兴趣。当时,只有庄上的几个大户人家才有那种老式的盒式录像机,即便是有了录像机,也找不出几盘像样的带子。于是我便常常期盼哪家办丧喜或庆生日,因为办事儿的人家总会请来镇上的放映队在院门口放电影。
放映设备挺简陋的,就是在院前的两棵树之间撑起老大一张帆布,虽说那是放映队的专业设备,不过在我眼里也就是一块又大又白的帆布。布前隔个十来米架上放映机,摆上音箱,将一卷卷圆盘式胶卷插在机顶部,年代久的机器转起来还会清晰地听到“咔咔咔”的响声,一场电影下来总得要换上两三次胶卷。因为布的两面都有影像,加上不用买票,所以每每前前后后都挤满了人。不过,那时的片子不是国产便是港台国语,无需字幕,所以在反面的人也不用遭字幕反映的罪——正反一样看。
那时的娱乐真是少得可怜,一年到头也难得看上一两场像样的电影。所以要是听到有谁家办事搞场子放电影,不但小孩快活得像过年,连大人们都会很高兴,几乎家家会去。原本可能是八月初七的场子,七月末就有人传开了。邻里邻村自然很快知晓,有时连七八里外,邻村的邻村也会有人蠢蠢欲动。那些开心的大人小孩并不如当下的影迷,他们不认识形形色色的电影明星,也不会去翘首企盼什么欧美大片,甚至连“公映”那天放什么片子都不知道,然而这并不妨碍大家看电影的热情——是的,那时的人就是这样。
露天的电影是没有座儿的,你得自备。靠得近的还好,拎个三角凳小走两步便可“入场”;离得远的就得多吃点苦头了。你得扛着“座儿”走上好几里的田埂小路。记得一年南村有户人家摆场子,邻家的两弟兄说好同去,只带一条长凳,去的时候由老二先扛,回头老大扛。场终人散的时候,做老大的不地道,一溜烟跑了。不过老二也是个倔脾气,不愿吃这七八里地的闷头亏,一不做二不休就把长凳给扔那了,到头来两兄弟都被父母罚了跪搓衣板。
那时候我虽小,但有一年冬天的场子记得还挺真切。那天天还没擦黑,奶奶就早早地做了晚饭,在饭桌上爷爷喜滋滋地告诉我,镇首老于家的孙子“剪小辫子”(家乡男孩过十岁生日的别称。我们那的男孩出生后,父母会在他的后脑勺上留下一簇小辫子,十年不剪,直至十岁庆生才剪掉,因此男孩十岁生日俗称“剪小辫子”),请了村里的放映队,今晚就放。因为在镇首,又隔着好大一片农田,相去甚远,所以爷爷一丢下碗筷便一手拎着小凳一手拉着我上路了。
在路上,遇上了三三两两同我们一般拎着“座儿”的人,大家互相打着招呼:“怎么,去老于家看场子啊!”那次走了好远,过了一条河,又转了几个庄头,天快大黑时才到。老远便看见于家大院门口一片灯火通明,也自是人声鼎沸。于家门前便有河,白布支在河浜的两棵树上,只能坐一面的人,因而格外拥挤。爷爷找了同庄的熟人,在他们那放妥了位子,而我的位子则是爷爷的大腿梆子——刚刚坐稳,那老式放映机便嘎嘎地放起第一场电影来。
打头的是一部国产黑白战争片,名字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招牌一亮出来,下面的观众是“哎——”声一片,叹息的自是小孩和少年人居多了。不过老观众就起劲了,爷爷高兴地逗着我:“好看啊,这个好看啊!”当时还未“剪小辫子”的我自然是不会对黑白战争片感兴趣的(不过现在再看有些黑白革命片还是挺不错的,虽然演员满嘴的口号,但片子拍得特实诚,有种特殊的韵味,前几天还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遍《小兵张嘎》)。小朋友的心思同我一般,当下便闹作一团:有三五成群在人堆里嬉戏打闹的,有哭着闹着要父母长辈带回家的,更有甚者跑去放映机边,垫着、跳着伸手够那投影光线的。大人们也不大管,老爷们儿都在相互递着烟送着火,也有带酒来的,于家还给来客备了点下酒的花生。泡茶的开水炉也被抬在院口,都是些不上档次的茶叶末,但入口的味儿却是极浓,极香。那茶炉吐着蒸汽散发开来,缭绕于半空经久不消,在严冬的夜晚倒让人感到温暖,心头也热乎起来。露天的电影音效本就不好,小孩子闹得欢了便更加听不清。可大人们不管这些,照样看得乐呵呵的。记得电影当中,不知哪位英雄人物在关键时刻拔枪出场更是博得场下一片叫好声——这一次自然是老一辈的呼声居多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看完了第一场。
第二场音乐刚起,画面还没出来,那熟悉的旋律便抓住了孩子的心。这回的片名我记得真切——《黄飞鸿》,还记得是第三部《狮王争霸》来着。这场就安静多了,孩子看得目不转睛,大人也是聚精会神,看来黄飞鸿还是老少通吃的。每每到黄大侠开打的时候,我都会兴奋地随着音乐、节拍与招式,嘴里念念有词“呵呵哈哈,蹦蹦嚓嚓”个不停。偶到换胶卷的时间,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下面那些包括我在内的“不明事理”的小孩顿时叫成一片,待到画面再出来,又随即安静下来……
应该是有第三场的,不过因为我半途睡着了,所以印象不深……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正伏在爷爷的背上,身上披着爷爷那件厚军袄,晃悠晃悠的,顶着满头的繁星,走在土质酥松的田间小道上,在田的那一头迎接我们的是星星点点、依稀可见的家的灯火……
这幅画面至今仍在我的脑海浮现,偶尔也在梦中回见。后来生活有起色了些,家家买了电视机,又家家配了VCD,再后来,我进城随父母生活,读书。前些年,农村老家通了网线,我那刚上“幼小”的侄女都会捯饬着电脑上网看《喜洋洋》了……不过,那些真正能活出滋味的日子却渐行渐远。是啊,现如今你可以进电影院,可以买碟,再不济也还有漫天的BT供你下载,根本不用担心会看不上电影,但同时你也不会再有昔日里挎着小凳行走在赶场途中的那份满当当的幸福、甜美与兴奋……曾经,我们在物质缺乏的悲哀中体验着岁月流金的幸福,而今却又在丰裕物质的幸福中惜叹无味生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