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家在宝应范水乡下。范水的范,正确写法应是去掉草字头,下面那部分。音还是读这个音。电脑上敲不出这个字。我查了一下新华字典,这个字已经作为“泛”字的异体字取消了。可见,范水是座有年岁的古镇。这里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这儿的两款特色小吃。
素卷。做法并不复杂,就是有点费工。黄豆磨浆,用大锅烧煮豆浆,待锅面凝结成一层薄膜,用筷子从锅中挑出皮、捋直,成半圆形,稍稍晾干后,把淘好的糯米均匀地放在豆腐皮的直径上,轻轻卷成筒状,然后放在蒸笼上蒸约半个小时,取出,用刀切成三角状,再放在油锅里爆炒,放入盐、糖、酱油等佐料,最后撒上葱花,起锅,装盘。盘是浅黄色的细瓷,配琥珀色的素卷,碧绿的葱花,素卷上露出一些晶莹剔透的糯米,闪着幽暗的光泽。真是美食美器。尝一口,劲道有味,齿颊留香。
这本是尼姑庵里当家尼姑吃的食品。在乡下,也就是出家人才对吃这么尊重。
我父亲的外祖母和本地同善庵的大当家的很要好,这个老外祖母就长年住在庵内修行。我的祖母有时带着年幼的父亲去看她母亲,这老太太就做这个素卷款待他们。父亲吃了以后念念不忘,有时自己悄悄地溜去找外祖母要素卷解馋。这也就是她们修行人有闲工夫。平常人家是舍不得花这么多工夫弄了吃。
说来也怪,这种食物,只尼姑做得,有些殷实人家也明里暗里学着做,却鲜有成功的。有的做出来形似,但味道,比起正宗的素卷,可就差远了。
冲粉子。头天晚上,把糯米淘好。第二天,拿到舂米房舂米。舂米是男人的力气活。一口臼,用一块大整石慢慢凿成。在臼的上面,架着用一棵大树段做成的“碓身”,“碓”的头部下面有杆杵,“碓”肚的中部,两边有支撑翘动的横杆,就像玩杂技的“翘翘板”中间支撑那玩意儿,一个男人站在“碓”尾踩下去,抬起来,踩下去,抬起来,这样机械重复着,直到把糯米舂成极细的粉子。然后拿到太阳下晒,晒干后,用布袋装起来。吃的时候,用瓢舀一点,放在碗里,碗中间扒一个小塘,注入香油,放在锅内隔水蒸二十分钟,取出,用筷子搅拌,然后再蒸五分钟即可。揭开锅盖,热气升腾,乳黄色的粉子乖巧地盘在碗里,看着就可爱。端出来,香气扑鼻。一勺入口,软粘无比,打嘴不丢。需要注意的是油不能多放,多了就腻,少了就寡味,这很像婚姻,要得太多总会是贪婪,可是,太少了,一定是乏味的。
祖父是个木匠,每天早上祖母都做这种食物给祖父吃。吃了这个,能熬饿。祖母自己是舍不得吃。她多半会给父亲留小半碗,父亲是家中兄妹四个中的长子,祖母很宠他。为此,我叔叔至今还耿耿于怀呢。
俯仰一世,人到最后,就落实到一粥一饭间。我父亲今年八十三了。他经常跟我们唠叨起小时候吃过的食物。
今年清明,我陪父亲去了一趟老家。老辈们都不在了,只小辈们簇拥着父亲。父亲又和他们谈起了这两种食物。小辈们说,这素卷的做法,听都没听说过。冲粉子倒可以做。于是,他们从超市买来水磨糯米粉,按照父亲说的做起来,没有那种烧草的大锅,就放在电磁炉上蒸。父亲看了直摇头,勉强尝一口,就推开了碗。很显然,这不是记忆中的美味。他走到一棵树下,望着远方,眼中有泪溢出,口中念念有词,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的,我们有多少美好的东西留在了时光的深处。在时光的那一头,它们深情地与我们对视着。隔着时光,我们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