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仁存
“小洪三段”洪瑞之从小就住在坛坡子东侧的阁楼上。阁楼飞出檐外。坛坡子很高,能眺望到高邮湖的船帆雪浪,那里有画一般的清远疏淡。传说这是元末张士诚在承天寺登基做皇帝时祭祀上天筑的高台。民国二十年京杭运河倒口子,大水泛滥成灾,高邮城淹没殆尽,惟有坛坡子馒头尖一样耸立着,人头挤挤杂杂。这条很宽很长又两头倾斜的巷子向西直通大运河御码头,向东的巷头连北城门口,巷里住着杨家、夏家、王家、马家等士绅官宦大户人家,多文人才子。左家巷小桥流水,是烟花之地,豆蔻词工,夜夜笙歌。洪家楼下是茶叶店。洪家人在这里开了好几辈子茶叶店,雀舌、毛尖、云雾、大红袍、大佛龙井。洪家跟他们是烟火邻居。
拉黄包车的从坛坡子的陡坡下来都要慢下行脚,与车上主人的心情一样,爱听茶叶店里吱呀吱呀的胡琴声音。洪家几代人拉的都是京剧《洪羊洞》里的“洪三段”。第一段(二黄原板):“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第二段(二黄慢板):“叹杨家投宋主心血用尽,真可叹焦孟将命丧番营……”第三段(二黄快三眼):“自那日朝归安然睡定,三更时梦见年迈爹尊……”谭富英唱过,余叔岩唱过,杨宝森唱过。洪家人也将“洪三段”拉得急迫、苍凉。洪家被称作“洪三段家”。
有一年洪家后堂屋起火,列祖列宗牌位除了洪承畴的被烧焦糊,别的都完好无损地被抱出来。洪家没有再为他重立牌位。洪承畴是“贰臣”,历来遭人唾骂。据说那天晚上洪家人将“洪三段”拉得怆然、哀怨,吟唱的声腔格外清脆、悲切。这唱的角儿就是十六岁的洪瑞之,也已经被人称作“小洪三段”了。他能自拉自唱。此番拉胡琴的是父亲洪叔任,敲鼓板的是二叔洪叔奎,京韵皮黄像湍急的激流冲泻而下,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不愧是“洪三段”代代相传。
正当他们沉醉其中的时候,夏家大少爷夏来悄悄走进。夏家祖上举业出身,现几辈是做大宗百货批发生意的,家境丰厚。他比洪瑞之大四岁,凭他自身的优渥,也有资格说看着洪瑞之长大的,但是听洪瑞之把“洪三段”唱得情酣意饱,实在佩服得不得了。他已经是六年的资深票友了,专工“麒派”,靠旗、髯口、帽翅、甩发,功夫了得。他一心想看麒麟童的真场戏,凑巧他父亲要他到上海跟一家客户结款子。他正琢磨找个作伴的,小洪三段如此这般地被他“挑”上了。夏大少爷就痴迷京戏,但绝非轻薄少年,眼神清澈透明。洪家人既高兴又放心。此行既能玩,还能见大世面。
三天后两个人到了大上海。夏大少爷顺利跟客户结完账,怀揣八百大洋。麒麟童在黄金大戏院有三个月的场子。三个月的场子,两个人一场都没有落,场场过瘾。他俩还要等马连良。“南麒北马”,当然也想一饱眼福了。就在这时候“八一三”淞沪会战打起来了,马连良来不了上海,他俩也回不了苏北,兜里的银元开始捉襟见肘。洪瑞之机灵过人,做事巧妙,夏大少爷凡事唯他是从。洪瑞之领着夏大少爷,用学来的“洋泾浜”在英租界、法租界倒腾小百货,博洋女人眼球的稀奇饰物,假古董字画、苏州片儿,有着小把小把的赚头,还看了几场洋人演的歌剧、芭蕾舞,《茶花女》《弄臣》,还有白俄姑娘跳的《天鹅湖》,令他俩开了窍。两个人各带回来一个烫卷发、穿旗袍、蹬高跟皮鞋的上海姑娘。
当他们回到高邮县城的时候,就听说夏大少爷的父亲夏半湖当了禹王镇的维持会长,这让儿子感到不耻。鬼子的暴行,怎不令人切齿痛恨呀!所以冰炭不能同炉。夏大少爷家门槛都没有踏进。两个人于是在东大街小蓬莱茶馆对面开了一爿百货行,叫“玉美登”,“玉”和“美”是两个女孩子的名字,“登”就是摩登。东大街人烟稠密,店铺林立,前有月塘,后有大淖河,不远处却是阴城,有日本鬼子驻扎,巡逻兵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明晃晃的吓人。这一带的店家时不时提心吊胆,玉美登的两位老板在敌占区见多了,并不惧怕,照样在店里一个自拉自唱,一个练身段、步法。
好多事一过去就是多少年了。这哥俩好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