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悦
外婆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
前两年的时候,我还在逢人就夸,九十多岁的老太,可以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坐公交,眼不花耳不聋,腿脚还贼利索。可从去年开始,她身体各项机能突然呈现出断崖式倒退的状态,一直发展到最近几个月,再认不出任何人。
她的“老”,其实我是有所察觉的。这个幼时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在上海长大的小老太太,直至暮年都没有改变曾经的生活习惯。她会擦雅霜、抹头油、戴好看的发箍、一年两次雷打不动地烫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又得体。可是从去年开始,先是头上的发箍不见了,然后过了年也不见她去烫头发了。问她时,她只笑着不搭我话,后来才明白,那是她压根没认出我是谁。
我一直记得大约十年前某个无所事事的初秋傍晚,我陪外婆坐在家门口的运河堤旁,看载着货物的轮船来来往往。在轮船“突突突”的声响和运河水折射出的一片波光中,她突然说:“现在日子多好啊。”
“好在哪里呢?”
“现在可以坐飞机,还有很快的火车。我那时候和老太爷回家都是要坐船的,几天才能到。”
老太爷是指我的外公,这是家里人对他一致的称呼。外公老家在泰州兴化,这家,便是指外公的兴化老家。
彼时外公刚去世不久,我常常陪着外婆散步聊天,为她转移一些亲人离世带来的悲伤情绪。那天坐在运河堤旁,外婆絮絮叨叨与我说了好多,讲幼时母亲离世,上私塾被先生抽查功课,讲与外公相识相恋,将六个子女慢慢拉扯大,一直讲到外公去世前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的她,思维敏捷、逻辑清晰,讲的故事可以细节到某年某月某个具体的人物和事件,如今却是无论如何再也做不到了。人的老去总是在这不经意间,不可逆,亦无可为。
最近几天,母亲将外婆接来家里小住。因我从小就是外婆带大的,总觉得自己较旁人比,是不同的。
于是,我每天都问她:“我是谁?”
她也每天都笑着望我:“我觉得你有点面熟。”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中好像被人断断续续填上了许多棉絮,酸得发胀。
这几天望着外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身影,总会想起小时候每一年暑假,那些睡眼惺忪的午觉后,外婆将洗净的葡萄放在案头,我和姐姐一边吹着电风扇打开电视机,一边计较谁多吃掉了篮子里的一颗葡萄。
外婆似乎又没有完全忘记。有好几次,她会一再坚持地说:“我是小妹。”小妹是外婆的乳名,这个幼时家人给取的亲密昵称,一直伴到她出阁、太外公离世,才渐渐无人唤起。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用上海话唱小调,然后向我介绍:“阿拉上海宁。”于是我安慰自己,她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童真世界里,这样想想,倒也心宽不少。
7岁的女儿与外婆之间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密,起床一睁眼要去找太太,吃饭的时候要扶太太坐,晚上也要陪太太去逛广场。这几天,望着这一老一小在我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答非所问地嬉嬉笑笑,我总会想起《寻梦环游记》里的一句话:“我一直以为爱的反义词是不爱,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爱的反义词是遗忘。我不会忘了你,因为我一直爱着你。”
我想,外婆不会再认得我是谁了。可是这已经不再重要,只要我还记得她,记得她带我长大,记得她给我讲过的故事、唱过的歌谣、教过我成人的道理。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