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树兴
有多少真正熟悉和热爱汪老作品的人,在多大程度上认同目前各种汪曾祺著作出版物的推荐语,那些腰封上印的,认为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我是不认同这样一个界定的。因此,我特别赞赏2020年贵阳孔学堂“读汪会”的主题设定——“近儒家的汪曾祺”。读汪会的座谈中,我讲到汪曾祺的慈悲。
孔子最早提出“士志于道”,不管“士”的阶层怎样在历史中繁复流变,“士”的传统知识分子定位,与“大夫”这样的官吏称谓,及其透露的特质,都是要修己以治天下的,在正统的理解中,儒家的最终使命是在政治社会秩序的重建上面。
通过了解汪曾祺本人生平经历、创作生涯、学养储备,就知道他是博采众长、中西融汇,既深深浸淫于传统文化精华,又兼备了现代性色彩浓厚的文学精神与审美因素,杂取种种,自成一家。其人文精神的养成溯源远不止儒家精神,他是儒释道各有吸纳,虽然他自小成长于琴棋书画诗酒茶的家庭文化氛围中,从小学习《论语》等儒家经典,但并未认同于君臣纲常与干预参政。汪老自己坦陈,“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希望,这是一句他没有说完的话。打现在有“佛系”这一类,或许有人会这么定义一下他吧?
知道一些有据可考的趣事,汪曾祺无论在北京还是回家乡高邮的时候,几乎对索要字画者来者不拒,慷慨得很,兴致来了,有时候现场作画送人,但坚决不给一些官员或者个人写所谓“清廉秉公”或者“青云直上”的献媚赠语,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甚至叽咕:“什么玩意儿?”
他骨子里的傲气是完全压不住的,或者是不屑去掩饰的。这些小事情,让我联想起来著名历史学者许倬云,台湾中研院院士,也是著名作家王小波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曾经说过,我爱百姓,不爱政权。汪曾祺胸怀里是对平凡人生的温情关照。所以,比较起来,他自己其实更具有魏晋名士风采,他接受的,他欣赏的,其实是儒家伦理的其中某些方面,里面的美好生活态度,人情人性的尊重,欣赏孟子所谓“赤子之心”。
汪曾祺的作品,大家耳熟能详的小说与散文名篇,我不用一一列举了,——他几乎不写尖锐和凛冽的东西,看起来好像回避了矛盾斗争与生活的残酷,没有匕首没有投枪,好像不够慷慨激扬,下笔不够沉重,似乎不那么深刻。其实汪老的为文与为人,最吸引人、最有滋味的,是对普通人的观察与记录,对人世苦乐的同情与理解,这是他自觉的过滤。
汪曾祺的文字透出仁厚与不一样的悲悯,他要“送小温“,而不是扛大旗、搞批判。他写的世相与人寰,多轻贱平常,比如家乡的和尚僧侣、邻居男女,张仲陶、薛大娘,在北京街头与公园里的陌生养蜂人,采花路人,住家小区里的各有特色的大妈和傻子,公交站牌边上、天天在小屋里做炸酱面拨鱼儿的闹市闲民,国子监里的老董,人到晚年的老佟、老许、老辛,等等。重要的,他的文字里只字未提家庭的灾难,困难时期饿死的弟弟,被迫嫁到安徽的妹妹,只引用“须知世上苦人多”。
同情和理解平凡与无奈的人生,欣赏活泼有力的生命,是汪曾祺的慈悲。
因为一些工作关系,又因为我是汪老的小老乡,在我编辑或者策划出版的汪曾祺著作中,多方采访与收集了一些汪老在高邮的经历与故事,更是深受感动。我们常常在汪老的儿子女儿的采访和文字中,看到汪老在家里毫无地位,被称作“老头儿”——在他的家乡高邮,这确实是一种通俗的,自认为亲切的称呼。只有点不同,苏中地区没有儿化音,叫做老头子。
现在,一提“老头儿” ,大家都知道是谁了,听起来好像是有点没大没小,其实是汪老充分地庇护了子女孙辈,给予了他们最大的民主自由,而他的孩子们真正地极爱他、尊敬他,并未局限于这种尊卑有序的称谓。
需要补充的是,高邮很多人记忆里都有另外的故事,汪老六七十多岁几次回故乡的时候,对他的第三位母亲,也就是他的第二位继母,都要跪拜行大礼,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这应该是他生命里最有分量的最沉重的忠孝敬意,也是儒家仁、义、礼的要求。
庄子相视而笑,禅宗拈花微笑,汪老温情一笑,都是人间相知的要义。他生命里对轻重的拿捏,对世人的慈悲与爱,对生活日常的美感体验,都是超越了世故的,是一种对个人尊严的体面坚守,是最能体现美好善良价值的一种赤子悲怀。是佛性的。
汪曾祺的慈悲不是怜悯,怜悯别人是带有优越感的,他的慈悲是深刻的,是广博的同情。所以,他送给人间的小温有深情,永远带给我们温度和绵绵不绝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