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庆
阿贵是我们生产队里的80后。只要不是先天性弱智,本地那个时代出生的能有几人不识字?但阿贵偏偏就是个身体各方面指标都很正常的小文盲。
阿贵天生不吃字,读书的那会儿,一上课就睡觉,打都打不醒;一下课,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猴,只要不是费脑子读书认字的事情,阿贵神气骨碌,啥事一上手就通。
阿贵的父母为此伤透了脑筋,想了很多办法让阿贵读点书,甚至看了医生都没用;老师也算尽力了,很无奈,头摇了又摇。最终,还是阿贵的父亲想通了——干脆放弃吧,再读下去,浪费口粮是小事,弄得大家都不舒服,那就不至于了。
辍学后,小小年纪的阿贵跟人去了大上海。阿贵的父亲要求不高,说是不识字,但要识事。阿贵记住了这句话,挺争气,从没在外面闯过祸。
阿贵在上海干过很多行,吃过一些瞎头苦,最终学得了一门好手艺,在小镇上开了店。阿贵的手艺就是修车。车是电动自行车。阿贵的经营方式很活络,既给人修车,也卖新车,顾客还可以贴一点钱,用旧车换新车。
其实,阿贵学手艺和开店的事,起初我不知情。十多年前,我父亲脚踏车蹬不动了,电话里得知,他在阿贵那里买了一辆电动车,我这才陆续地知道一些。
我父亲说,别看小家伙不识字,但做事很分门,规规矩矩不瞎来,人也很客气,售后很负责,小故障基本不收钱。直到今天,我父亲已在阿贵那里置换过三辆电动车,从没听他说过阿贵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曾有二十多年没见到过阿贵,印象中他还是那个挂着鼻涕的小毛头。我很好奇,大字不识几个的阿贵,居然有了这个本事。
前年夏天回乡探亲,我特地光顾了阿贵的店。阿贵窜出来的个头比他老子都高,嘴角和下巴的胡茬显示出成熟的男人味,真是大变样了!
我问阿贵,电动车不比脚踏车,电路、电机这些玩意,你都能搞得懂?老实说,中学物理教材里的那些电学知识,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这有什么难的,多摸摸就知道了。”阿贵说得很轻巧,显然不把物理当回事。
这倒也是,阿贵的父亲曾是个耕地的拖拉机手,能把柴油发动机拆个鸡零狗碎,再完美地组装起来,一启动,照样顺溜地突突突,小小电动车又有何难?
阿贵的门面房不是租的,是用赚来的钱买下来的。注册的车行,阿贵用了自己的名字,就叫“阿贵车行”,简单,大方,给他满满的成就感和踏实感。
靠墙的台灯下,一小姑娘正在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做功课。她是阿贵的女儿,读三年级了。她在田字格里端端正正地写着怕是阿贵认不出几个的钢笔字,字迹娟秀。显然,女儿拒绝了阿贵天生不吃字的基因。
阿贵的父亲长我十多岁,虽不同姓,但按照我们生产队百年多来约定俗成的人伦辈分,我和他算是同辈。阿贵的父母同我能聊得来。我常称呼阿贵的母亲为老嫂子。老嫂子不见外,见人格格笑。
但最近这几年,老嫂子过得不太开心。
老嫂子说,她算过一笔账,阿贵在这十多年里,钱真的没少挣,最多的时候一年能净赚二十多万。但苦于阿贵不识字,不会管理账目,时有糊涂账,甚至还有一些不淑之人,利用阿贵只会签名和按手印的缺点,行骗保骗贷之事,让阿贵吃了不少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此,我不好多说什么。好在有中学文化水平的阿贵父亲,从前年起不再外出打工了,专职辅佐阿贵的财务管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爷儿俩正在撸起袖子加油干。
阿贵是新生代的小镇主人,他的行当是小镇上修车业的传承和发展。
最早是独腿俞大叔的修车摊,到后来壮汉刘师傅的修车铺,再到现在的机灵鬼阿贵的修车行,整整经历了三代人。所以,我们不要因为小镇有些过往不再而怅然若失,而应看到一只无形的接力棒正在悄然地传递,正在参与和见证着时代的大变迁。
此刻,我眼里又浮现出阿贵女儿的身影,她不但是生命的延续,更是情感的连接。他们有这个力量和智慧,让并未走远的人和事都能够回来,让这片土地薪火相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