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跃华
老母亲八十四岁了,满头银发,一脸风干了的橘子皮一样的皱纹,豁牙瘪嘴,说话不关风,走起路来蹒跚趔趄,颤颤巍巍,气喘咳嗽。
母亲脑筋似乎不好使了,做事丢三落四的,穿衣服常常忘了扣最下面一只纽子,要我们来提醒她。纽子扣扣好,像个什么样子!用她过去说我们的话来说她。她低头看看,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走路拖鞋靸袜,我们警告她,你这样容易着凉感冒,还可能要跌跟头。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却前说后忘,就像我们小时候常常记不住她的话。
母亲人老嘴也馋。重孙子吃水果、零食之类,她涎着老脸,不真不假地跟孩子要。她还自打圆场说,小有小馋,老有老馋!像我们小时候的德性。
她舍不得浪费东西,我们要倒掉剩饭剩菜,她抓住碗碟,高低不让,说作孽呀,响雷打头呢,要留着下顿吃。三年自然灾害过来的人,苦日子过怕了,全然不听我们的劝告:剩饭剩菜亚硝酸高,致癌。她振振有词地说,我活八十多岁了,也没有得过什么癌呀瘤的。好像她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癌细胞奈何不了她。她的生活常识少得跟孩子差不多。
人老了,该省省心,得放手时且放手了,她却什么事情都要管。水龙头滴水,多开了一张灯,电视没人看了,她总会及时出手,毫不迟疑。就像她是个纪检干部,时不时地督促检查,有错必纠。还常数落孙子,大手大脚的惯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经验苦日子才晓得勤俭呢。有话藏不住。说和尚秃子有份,孙媳妇羞了个大红脸,不得不谨小慎微,小心翼翼。我背地里劝过她,不要管得宽,要看得破,多栽花少栽刺,你能过一百二十岁?她却秉性难改,心直口快,不拿我的话当一回事,就像我们小时候不拿她的话当一回事。
母亲虽然年纪一大把了,手脚却闲不住,做起事情来一头的劲。劳动的命。她惦记老家屋后的空地,挖地播种,浇水施肥,栽种些萝卜青菜、黄瓜番茄,隔三差五地往城里带给我们兄弟姊妹瓜分。我们都为她捏一把汗,你一个放过支架装起搏器的人,老命不要过啦?这些事情是你做的吗?我们也不稀罕你这些,市面上哪一样买不到!她不听劝,还颇有一番说词:我的菜施的是农家肥,没有打农药,绿色环保还新鲜,拿钱都难买。她反而安慰我们,我又不是泥捏的,种种菜支架起搏器就会坏了?拿她没辙。我们的心老是为她悬着,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就像我们小时候她不放心我们!
母亲钟爱废品,宝贝似的往家捡。塑料瓶,包装纸盒,全成了她的囊中物。母亲卖废品很顶真,跟人家斤斤计较争价钱,好像有一趟儿女跟她要饭吃,等着钱买米下锅,却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和脸面,让人家以为我们不给她钱用,她缺钱花。我们多次做她的思想工作,就是做不通,她照拾不误。她还振振有词,说拾废品卖不丢人,自己有钱活便,不用跟别人伸手。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的倔,还倔得蛮有理!
人老了是不是就拎不清事理了?我本家哥哥去世,母亲要跟我一起去吊唁,可怜他走得早,不送送他心里更难过。我说你去干嘛?她就闹情绪,念叨个不停,在一旁默默地流泪,眼圈都红了,叫人不忍心。她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走路都要人搀扶了,百十里的路颠簸下来怎么吃得消,又是夏天暑热的,饮食起居多么不方便。她更没有想到,老送小,人家会有多悲痛。她像孩子一样地任性,不让她去不答应!
母亲人老了,性子却没有老,快人快语,却常常冬瓜田岔到西瓜田,叫人听起来一头雾水。是她听话不真的缘故。人家到我们中介店里租房子,她倒好,误听作人家是要买房子,起劲地介绍,有一户房子要卖呢,来关照过多次了,急等钱给儿子买婚房;儿子三十二岁了,还没有成婚。我连忙打断她的话,人家要租房子,不是要买。那个房子是六楼的,楼层高难爬,装修得又不好,要价还高,难卖。客户望着她发笑。她茫然地望着我们,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类似的情形有多次,她像个屡教不改的孩子。
母亲还爱管闲事。客户跟我看房子谈房子,人家脚才出了门边,她就急切地问,看中了吧?把买房子当成买萝卜青菜,房子哪有这么好卖的呢。我从外面回来,她没头没脑地来一句,签单了吧?我正烦着呢,悻悻地给了她一句,生意哪有这么好做的——你烦不烦?把她晾在一边。她很是失落地坐着,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不是巴望你们生意好吗?两条腿似乎颤抖得更厉害了!我心头一热,母亲老了,不能再跟她计较了。人都有老的时候,自己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会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