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现在的育秧技术进步到什么程度了。
我高中毕业回乡后的第二年,被生产队长委以重任,当上了育秧员。
那一年刚推行地窖式催芽和地膜育秧,我参加了乡里的培训。
俗话说,秧好半年粮。秧苗育得如何事关夏秋季收成好坏,大意不得。为保险起见,队里又安排一位有多年育秧经验的师傅带徒。
师傅姓丁,五十多岁,个子特矮,不到一米五。左眼有点斜,看人很特别,就像木匠师傅在吊线;走路也很特别,像刚会走的小鸭子,一摆一摆的;说话更特别,开口便是“先打头”,刚见面便说:“先打头育秧,种子没有消过毒,也没挖过地窖。”我解释道,消毒是为了防病虫害,挖地窖是为种子发芽提供合适的温度。过了一会,他又推介道:“先打头家庭育秧,浸泡过的种子装入蒲包放在锅门口,用稻草盖好后催芽。”听了几遍后,我终于弄懂,“先打头”便是“以前”“从前”的意思。别看师傅其貌不扬,干育秧活可是手丫里长毛——老手。
一口大缸能浸多少斤种子,师傅用眼一瞄,口中的数字便出来了。一堆种子分装几篾箩去河边清洗,师傅说分四次,不多不少就是四次。
地窖式催芽是利用地温和日光照射增温催促种子发芽,在育秧房前朝阳处挖一个长2.5米、宽1.5米、深1.2米的地窖,做成北高南低的斜面,用竹篙为骨架,覆盖加厚的白色塑料布,太阳落山时加盖草帘子和稻草保温。催芽的床是用芦席垫成的,用砖块铺了排水沟,为保温只留一个进出口。
浸种前,我随机数了一百粒种子做了发芽试验,出芽率97%,由此计算出浸种数量。新方法是用稀释后的药水浸泡种子,给种子消毒,减少病虫害,师傅没搞过,听我的。浸泡过的种子清洗后上摊,听师傅的。入窖后,用温水喷洒种子增温,盖草帘子保温,也听师傅的。测量种子的温度师傅凭手感,我用温度计。
从浸种那天起,我和师傅就住进了育秧房。这是一处坐北朝南的三间土坯房,东西各一间供凉种子用,中间一间砌有土灶,可用作烧水给种子增温。灶膛前打个地铺便是我们的住处。一盏马灯供照明,火油紧张,点的是柴油,早晨起床鼻涕是黑的,吐出的痰也是黑色的。入地窖查看有一只手电筒,师傅掌管。
第一批种子入地窖催芽了,夜里需两小时测一次温度,我以为戴了手表,时间的掌控肯定没问题,便对师傅说:“放心睡吧,到时我喊你,不会误事。”师傅爽快地答应:“先打头值夜班,没有手表,我和另一个育秧手分上半夜和下半夜。”尽管不远处有老鼠窜来窜去,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吱叫声,我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睡醒时,一看手表已是凌晨四点,惊而坐起,慌乱穿鞋准备去查看,师傅静静地说:“我已进地窖查过三次了,再过两顿饭工夫去查第四遍。”师傅用的什么方法将时间拿捏得那么准,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太阳出来了,掀开盖在塑料布上的草帘子和稻草,地窖内的温度上升了,种子堆的温度超过上限,撤掉盖在种子上面潮湿的草帘子,喷凉水降温,将温度控制在三十度以下。这天夜里,我同师傅一起进地窖查看,第三遍检查时,胖乎乎的种子破口了,露出了代表新生命的白芽。师傅见了,抓了一把在手中摊开,平静地说:“才有三分之一破口,不急。”翻种,喷温水,到了中午,种子可以出窖上凉床了。在凉床上又让种子睡了八九个小时,白芽更长了,每粒种子又长出两根弯弯的白须,可以出摊了。
秧池已经做好,撒种子,浇泥浆,刮板压平,加盖塑料薄膜防冻。三天后,泥面苗床上露出了细小的嫩尖,又过两天开始放叶,掀开薄膜,用竹篾搭成弧形骨架,再盖上薄膜,秧苗有了更舒适宽敞的生长空间。
气温渐渐升高了,第二批种子下地窖了,对育秧的每个步骤我已了然于胸。太阳偏西时,师傅要去秧池盖好揭开通风的塑料薄膜,留我值班,我满口答应。暖烘烘的太阳,随风飘来的草木清香,电线杆上呢喃细语的燕子,水塘边低吟的虫儿,好一派让人心醉的春色。我禁不住书虫的诱惑翻开了昨天借来的一本小说,十分投入地看了起来,很快进入了书中描写的情境之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太阳落山时,师傅回来了,问我:“种子翻了吗?温度高不高?”“翻了,温度正常。”我随口答道。师傅见我捧着厚厚的书,不放心,进地窖,手一抄,滚烫,惊呼:“不得了,快下来,太烫,种子会烧坏的!”我如雷击顶,跳下地窖拔出温度计一看,五十二度,大惊失色。“掀掉草帘子,打开地窖通风口,每隔一顿饭工夫翻一次种,喷洒凉水降温。”师傅发出一连串指令。忙了一阵后,种子堆中的温度降下来了,师傅掏出一把,凑近鼻子闻了闻,没有酒糟味,这才松了口气:“先打头,出过一次纰漏,种子烧成酒糟,全报废了。”我从心底里更加佩服师傅,查看及时,避免了一次责任事故。
早稻、中稻、晚稻,十多批种子先后出摊,我和师傅圆满完成了育秧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