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地方是水乡。水乡河多——大河小河,河河相通,连成河网。生活在这里,须会弄船。这里弄船,用篙撑。篙是用竹子做的,很长很粗。篙头有一铁箍,上有俩铁齿,用以减小浮力,下沉后牢牢咬住河底。
我们学弄船了。那船欺生,不听话: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歪七扭八,没得个正形,还时不时地撞到岸上。我们来了火,狠狠撑了几篙,它却更猖狂,竟在河心打起转来气我们。“让我来!”坐在船舱里的生产队队长甩掉烟头,站起身,跨上船尾。他从我们手里接过船篙,在水里轻划两下,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又把船篙抽出水面,嘴里喊着“靠船下篙”,一篙已经扎下去,小船乖乖巧巧沿着河岸向前行驶。队长又做了几回“靠船下篙”,我们逐渐看清了其中的奥妙。“靠船下篙”,是指下篙时船篙尽量挨着船帮,二者之间无夹角。根据力学原理,此时船篙向后用力,船则反向作直线运动;纵有歪斜,亦可控。“下篙”之后是“推篙”。“推篙”是指船篙触底后,将其用力向后推,实际是给船以动力。队长说,推篙要稳。所谓“稳”,就是用力要均衡。用力时大时小,船行就像发神经,忽快忽慢。“推篙”之后是“抽篙”。“抽篙”是指将船篙抽出水面,准备再次“下篙”。队长说,抽篙要慢,要让篙头在水面上拖一拖。为什么?小船无舵,船篙就是舵。船头向左斜,它就得向右歪。船头向右歪,它就得向左斜。抽篙太快,做不了“舵”的动作。队长一边说,一边做示范。一个下午,我们全都学会了撑船。肚子里有点墨水,只要肯出力、肯吃苦,农活并不难学。
学会了撑船,第一次显摆,是在公社粮站面前那条大河上。插队第一年,粮油由国家供应,我们撑船去公社粮站买米打油。那条大河很阔,船行中央,白茫茫一片。我们一看,这里正是练手的好地方。几个人竟把买米打油放在一边,玩起船来。向东撑,再回头向西撑。轮着来,循环往复,歇人不歇篙。每个人都拿出吃奶的力气,下篙、推篙、抽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啪啪啪”,水花溅起;船行如箭,又快又直。往来船只见状,远远就让开了,生怕被撞上。
当年夏收,我们用船运麦把。从田头到场头,水路上有两座木桥,木桥由四根树干做的桥柱支撑着。麦把堆得很高很宽,稍不留神,船头一歪,就会撞上桥柱。撞上桥柱,那就麻烦了。这时候,你得集中注意力,看准方向,拨正船头,下篙轻推,旋而抽以代舵。过了桥,心才放下,一阵轻松。
同年秋后,队长让我跟着去送公粮。送公粮要在小镇上吃一顿,大家抢着去。干这活,要有膂力。一笆斗稻,百十斤重,扛上肩膀,走让人心惊胆颤的三级跳板,最后才能倒进有两层楼高的窝积。我知道自己没这能耐,便主动请辞。队长笑着说:“新农民,不要呆吧,你只管撑船记账。”我一听,暗喜。生产队到公社粮站,足有五里水路。去的时候,队长催我卖点力;迟了要在码头上排队,耽搁大家喝酒吃肉。下午回头,我依旧把船撑得飞快。队长却生了气,高声喊:“新农民,着什么急,慢一点!”原来,他们打扑克牌,正打在兴头上。
第二年三月,队长让我带领一群半大孩子,撑船去远处寻青草,割回来沤在田头方塘里做绿肥。他们小则十三四岁,大则十六七岁。十六七岁的农村女孩,因为劳动,成熟早,与大姑娘已没多大区别。有个女孩,长得特漂亮。站在那里,她就是春天:一笑,比盛开的桃花还妩媚;一动,比飞扬的柳丝还婀娜。我那时二十岁,正值青春旺盛期。称草的时候,距离那么近,不由得多望了她几眼。到了夜间,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唉,都是学会撑船惹的祸!
第三年一月中旬,插队整两年。一天中午放工,飘起了鹅毛大雪。在农村,下雪是不出工的。午饭后,我们借了鱼拖子,撑着罱泥船,干活去了。鱼拖子就是个小鱼网,铁架子,簸箕形。我们把它沉入河底,一人抓住网绳,网口朝向船尾。船行,鱼拖子亦跟着行。行几十米,收一次网。获取的,多为小鱼虾。干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衣服上有雪,帽子上有雪,手冻得通红,心里却无比高兴。连水带鱼虾,满满一桶,能吃好几天。晚上,又是煮鱼,又是炒虾,还喝了点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