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高龄93,有时住在奶奶家阴暗潮湿的厨房杂间里,有时蜗居在大妈老家乱哄哄的仓库中。
太太有六七个子女。我爷爷排行老二,大爷爷排行老大,太太的养老便落到了他们身上。
太太不常呆在家。她总喜欢清晨早早起床,拄着那根老旧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太太精神很好,能慢慢地从村东一直走到村西,从家门前那片平静的小水泊一直走到最边缘的小树丛。只有在晌午时分,或是午后宁静的休闲时刻,才能在庭院一角看见太太。她半眯着眼睛,瘦小的身子缩在“吱嘎吱嘎”响的竹椅里,一双布满黑斑、表皮早已松垮下来的手搭在扶手上,似一截烧焦的枯木。
我足足比太太高出三个头。走过那张椅子,我总喜欢停下来捏一捏太太那层已没有知觉的手皮。
“太太,疼吗?”
“啊,甚?”
于是我大声叫喊:“太太!您疼吗?”
这时候太太坑坑洼洼、布满皱纹的脸便扯出一抹笑容,发出一阵嘶哑的、苍老得如同旧鼓风机一样的笑声:“……哈哈,不疼了哇,太太老了……”
太太十分老了。太太经常一坐下来就生根了似的,不动了。阳光洒在竹椅上,洒在灰砖黑瓦的庭院里,洒在这个狭小的衰老的村庄。这阳光,让人身子软了、骨头酥了。在阳光下,太太银白的头发根根都像刷上了油漆似的,飘逸闪亮。我想,太太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吧。
太太似乎又像个孩子。我喜欢看奶奶给那只老火炉添柴。奶奶将火烧得旺旺的,火舌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玩性大发,从柴堆中抽出一根木条,开始试着引火苗。黑烟窜来,我忽地一躲。太太坐在竹椅上,呵呵地笑着。微弱的火苗终于跳跃着,缠住了木条。我屏息凝神,攥着木条小心走动。坐在竹椅上的太太突然站起来,挥舞双臂,很好笑地鼓起腮帮子,用尽全力“丝丝”地吹出一口气。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一会儿,我反应过来——太太在逗我玩儿呢!于是,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责怪太太要吹灭我辛苦引来的火苗。太太吃力地坐下来,开心地笑了,脸上堆起了无限得意。
去年国庆假期,我回乡下老家探亲。赶到时,已经是深更半夜,天空泼墨似的,伸手不见五指。堂姐说太太这个月住在大妈家,我思忖着去打个招呼,看看太太,于是决定睡在她家。大奶奶为我们开了门,随口喊了声:“孙女到家啦。”
那天院里没有开灯。太太的小屋静悄悄的,仿佛浸没在了黑暗中。
我冲着屋里喊了几声“太太”,却得不到回应,只透出一片沉寂。
“可能睡着了吧,明天再来看。”
太太真的睡着了,一睡就是永远。
我的太太93岁,她爱笑不服老。
指导老师 崔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