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地产酒历史悠久,特别是真一(真乙)酒颇负盛名。据《高邮州志》记载,真一酒宋代已经见诸文字。特别是明末清初,真一酒屡屡出现在文人墨客的诗词文章中。清康熙年间高邮籍著名诗人李必恒,字北岳、百药,晚号樗巢,曾赋五言诗《乡物杂咏·真一酒》云:
直合茅柴比,仙醪真强名。
味于醨较淡,色有茗同情。
暂热初筵面,无忧隔宿醒。
就余惭小户,蕉叶任徐顷。
从诗题可知,诗人已经把真一酒直接当作“乡物”、当作地方土特产品题咏。在他的笔下,高邮盛产真一酒,因而平常如“茅柴”。其味略淡,色泽跟茶有点接近。酒精度看来不高,喝了无须担忧沉醉不醒。对于有人称之为“仙醪”,他感觉多少有点勉强。
为什么把高邮的真一酒与苏东坡扯在一块呢?还是先来读一首诗吧:
槽床听淅沥,酿法始东坡。
顿觉衰颜好,真令冷气和。
当筵浮绿蚁,洗眼爱新鹅。
为尽新知乐,传杯一浩歌。
诗题《真乙酒》,作者夏之蓉,字醴谷,号芙裳,晚年以住所半舫斋自号半舫老人,清初高邮籍诗人、学者。诗成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距今已近300年。夏之蓉饮真一酒的感受与李百药有别,几杯入肚,浑身和暖,容颜红润。颈联“当筵浮绿蚁”句化自白居易名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问刘十九》);“洗眼爱新鹅”典出杜甫名句“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舟前小鹅儿》),可以想见诗人酒后思路顿开、诗兴大发的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诗句“槽床听淅沥,酿法始东坡”,肯定了高邮真一酒酿法始自东坡。是高邮人欲借苏东坡大名抬高地产酒身价吗?苏东坡不是大文豪吗,怎么又会酿酒了?不错,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自序》中,给了苏东坡许多的头衔,诸如“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悲天悯人的道德家、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散文作家、新派的画家、伟大的书法家”等,但是他告诉读者,苏东坡还是一个“饮酒成癖者”,一个“酿酒的实验者、工程师”。此言不虚。对于“饮酒成癖”,东坡自云,天底下再不善饮者,酒量也要比他强些;可他馋酒,天下之好酒者无出其右,这便是一个真实的苏东坡。至于酿酒,自从因“乌台诗案”被贬出京,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酿酒的实践。在黄州,他酿过蜜酒;在定州,他酿过松酒,自号“中山松醪”(定州亦称中山);在惠州,他酿过桂酒,命名为“罗浮春”。为防止别人误以此为地产酒,他严正声明:“予家酿酒,名罗浮春。”他还酿出了“万家春”,自云:“余近酿酒,名万家春,盖岭南万户酒也”。而到了海南儋州,他又酿出了“真一酒”。
对于真一酒法,苏东坡说:“岭南不禁酒,近得一酿法,乃是神授。只用白面、糯米、 清水三物,谓之真一法酒。酿之成玉色,有自然香味,绝似王太驸马家碧玉香也。奇绝!奇绝!”(《真一酒法寄建安徐得之》)酿酒材料虽然只用白面、糯米、清水三种平常之物,酿成却“成玉色,有自然香味,绝似王太驸马家碧玉香也”,故而东坡连用两个“奇绝”表示感叹。至于其酿法如何得来,东坡有点讳莫如深,用了“神授”两字。“神授”的经历东坡在另一篇文章《记授真一酒法》中如此描述:
予在白鹤新居,邓道士忽叩门,时已三鼓,家人尽寝,月色如霜,其后有伟人,衣桄榔叶,手携斗酒,丰神英发如吕洞宾者,曰:“子尝真一酒乎!”三人就坐,各饮数杯,击节高歌合江楼下,……袖出一书授予,乃真一法及修养九事。(《苏轼文集》卷七十二)
在一个月色如霜之夜,三鼓之后、家人入睡之时,一位器宇轩昂、身着桄榔树叶,仙风道骨好似吕洞宾者,随邓道人飘然而至东坡宿处。饮酒高歌之后,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传授给苏东坡。整个过程充满奇幻色彩,使得“神授”之说至为可信。
东坡对真一酒法曾作文详细记述:
白面乃上等面,如常法起酵,作蒸饼。蒸熟后,以竹篾穿挂风道中,两月后可用。每料不过五斗,只三斗尤佳。每米一斗,炊熟,急水淘过,控干,候令人捣细白曲末三两,拌匀入瓮中,使有力者以手拍实。按中为井子,上广下锐,如绰面尖底碗状,于三两曲末中,预留少许糁盖醅面,以夹幕覆之,候浆水满井中,以刀划破,仍更炊新饭投之。每斗投三升,令入井子中,以醅盖合,每斗入熟水两碗,更三五日,熟,可得好酒六升。其余更取醨者四五升,俗谓之二娘子,犹可饮。日数随天气冷暖,自以意候之。天大热,减曲半两。乾汞法传人不妨,此法不可传也。
可能因为真一酒法为“神授”吧,东坡于文末叮嘱友人,“乾汞法传人不妨,此法不可传也。”“乾汞法”大约是道家炼丹之术吧,在东坡心目中,真一酒法比起炼丹之术还要珍贵得多。
东坡十分得意于真一酒,不仅撰文向友人推介,还赋诗《真一酒》歌之。诗前小引云:“米﹑麦、水三一而已。此东坡先生真一酒也。”诗中有自注:“真一色味,颇类予在黄州日所酝蜜酒也。”其诗云:
拨雪披云得乳泓,蜜蜂又欲醉先生。
稻垂麦仰阴阳足,器洁泉新表里清。
晓日著颜红有晕,春风入髓散无声。
人间真一东坡老,与作青州从事名。
末句东坡用了“青州从事”的典故赞美真一酒。“青州”为地名,“从事”为古代官职,官名源于汉武帝时期,有刺史属吏之称,主要职责是主管文书、察举非法等,后从事改为参军。魏晋时期,桓温手下的一个主簿善于辨别酒的好坏,他把好酒叫做“青州从事”,因为青州有个齐郡,齐与脐同音,好酒力道能一直达到脐部;而把次酒叫做“平原督邮”,因为平原郡有个鬲县,鬲与膈同音,次酒的酒力只能到达胸腹之间。东坡犹感不足,又作《真一酒歌》:
酿为真一和而庄,三杯犹如侍君王。
湛然寂照非楚狂,终身不入无功乡。
真一酒醇和而厚重,三杯入肚飘然若仙,恍如侍奉在君王身边一般。诗中“楚狂”即春秋时楚国隐士接舆。《论语·微子》载:他唱着歌从孔子车前走过,歌云:“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孔子下车欲与他交谈,接舆却赶快避开了。李白有诗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无功乡”也是典故。《新唐书·隐逸传·王绩》载,唐初著名诗人王绩,字无功,性嗜酒,曾经搜集杜康﹑仪狄以来善酿酒者为谱,著《醉乡记》,后世因以“无功乡”代指醉乡。东坡引用这两个典故,曲折地表达了希望喝了真一酒之后,能够进入一种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境界的愿望。
东坡得到“神授”真一酒方,是由邓道士引见。邓道士即惠州罗浮山冲虚观道士邓守安,曾授东坡秘方,以糯米、生姜、桂肉等为原料酿造出桂酒“罗浮春”,其色泽如玉,入口芬芳醇厚,具有养颜提神、延年益寿的滋补功能。酿成之日,东坡寄诗邓道士:“一杯罗浮春,远饷采微客。遥知独醉罢,醉卧松石下。”东坡过世后,传说罗浮春秘方藏在了罗浮山中。曾有多人向东坡小儿子苏过求教酿造秘方,苏过大笑说:先父只是喜欢试验罢了,哪来什么秘方呢?此言虚实难辨。
夏之蓉云高邮真一酒“酿法始东坡”,笔者以为,高邮人获得真一酒法的渠道大约有二:其一为直接传授。东坡一生曾多次莅临高邮,与秦少游、孙莘老、王定国等文人雅士以及地方名流政要过从甚密。即使晚年流放海南儋州,仍与贬谪雷州的秦少游隔海相望,书信往来,相互慰藉,真一酒法由东坡直接传授给高邮人应有可能。其二是间接传授。东坡传授真一酒法,有文字可考的仅《真一酒法寄建安徐得之》。徐得之,名大正,今福建建瓯县人,与东坡、少游交厚。晚年筑室名“闲轩”,向少游求记。少游为之作《闲轩记》云:“君将归而老焉,而求记于高邮秦观。”并赋诗《徐得之闲轩》。东坡寄真一酒法给徐得之,嘱“此法不可传也”。徐得之是否传高邮人真一酒法不得而知,然东坡留下的关于真一酒的诗文实际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撇开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文学性的描述,仍有很多如说明文一般可操作性的纪实性文字,可资今人借鉴。勤劳智慧的高邮人依照东坡记述真一酒法,成功地酿造出了真一酒,这其中也蕴含了对东坡的景仰之意。一度传说高邮真一酒法失传,其实这只是因为战乱、洪灾等原因,官方的酒坊一度关闭,但真一酒的配方与酿造方法一直在高邮民间流传,绵延不绝。历朝历代,特别是明末清初,文人墨客、市井人家饮真一酒已是寻常之事,而题咏真一酒的诗文也屡见不鲜。笔者虽非东坡一般“嗜酒成癖”,但是若能携真一酒,邀二三友,登文游台,“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何尝不是一件闲雅的赏心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