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心”一词,出自南梁江淹的《灯赋》:“冬膏既凝,冬箭未度,悁连冬心,寂历冬暮。”后有唐代崔国辅的“寂寥抱冬心”,清朝龚自珍的“小屏红烛话冬心”,皆为冬日孤冷凄清的心情。
四季有心,冬天总给人寂寥的情境。朔风忽起,万物尽藏,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天地至简,苦寒凛冽,暮沉沉霄月共生凉。
古人总用冬天来比喻困境。不过是因为四季终了,生机恹恹,花也枯,草也萎,山河萧瑟,满目凋零,身也冷,心也冷。
寄景于情,因境生情,人们的情绪惯被外界影响,以物喜,以己悲。但这其中也不乏心思机巧之人,眼光开阔,超乎世俗,心有一垂竿,独钓寒江雪。
是高冷的,是古怪的,也是聪明的。“冬心”二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冬心还是个人,是“扬州八怪”之首金农。
提起扬州八怪,大家的脑海里浮现的大概都是郑板桥,的确,郑燮的声名要比金农响得多,他诗书画三绝,且性格古怪。但要论怪,我倒觉得金农“更胜一筹”。世人对金农的评价是:“好游历,卒无所遇而归。晚寓扬州,卖书画自给。嗜奇好学,工于诗文书法,诗文古奥奇特,并精于鉴别。”除了艺术风格怪以外,他的处世理念也是异于常人,他瞧不起的人,不但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且报之以白眼。实在是个太坦率太耿直的人了。
这个社会往往偏爱处世圆滑的人,像金农这样的“畸士”,老来四壁皆空,甚至无钱入殓,可惜了他这一身“不实用”的浪漫情怀和野逸文思。
有趣的是,金农也并非完全不通世故的人。
汪曾祺先生曾写过《金冬心》,切入点别具一格。
故事讲的是金农在扬州大盐商程雪门宴请两淮盐务道铁保珊的酒席上替程解围的故事。
印象最深的除了一桌子“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就是那句“柳絮飞来片片红”,简直妙极。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能把杜撰变得合理且有意境,真是捷才。
文章有意思,里面的人物也个个有意思。
铁保珊是个大官,但他不是粗人,腹中没点墨水的一般到不了这个地位,吃饭也就不再单单是吃饭这么简单了,虽然他自己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但官场之道岂是一碗稀粥能够应付得了的。那一顿饭看着清淡,实则考究。
除了饭菜的精细,陪客也是门学问。程雪门是个盐商,请大官吃饭,这个大官又是有点文化涵养的,怎么也得附庸风雅,于是乎想起了名士金冬心,请他作陪,这顿饭就显得不那么俗气。
说回金冬心,他跟袁枚也是很有意思。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他本就瞧不上袁枚,袁枚没帮他卖那十张灯,反而寄来了十本《随园诗话》,这就更让他觉得讨厌。说到底,是因为没卖到钱。这就是金冬心世故的一面了,字画对他来说是闲情逸致,也是赚钱工具。
所以,一听程雪门请他陪客,一点推迟都没有,前一秒还在痛骂袁枚“斯文走狗”,后一秒又把文人雅士的清高置之脑后。可不是么,风雅也得俗人买单,不然风雅给谁看呢。
但你能说他俗么?“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这十盆剑兰就会摆在他的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骨子里还是孤傲卓然。
他对袁枚的讨厌倒是一点没少,吃过名贵的菜肴之后,尝过人情世故的滋味之后,顿时觉得“袁枚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不然他怎会又嘟哝了一句“斯文走狗”,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是啊,他这是骂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