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首,我的故乡。她是枕着运河而建的一座千年古镇,是我成长的地方。她沿着运河,顺着地势向东延伸,运河堤边的民居就直接面对运河。在湖水上涨的时候,若是站在堤上向西极目远眺,还能看到碧波万顷的高宝湖。我们从小就在这缎带般的运河边玩耍,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我尤其怀念她在我童年时的模样,街道错落有致,房屋古朴典雅。她的精致、婉约是浑然天成。
从运河堤的大码头下来,一直向东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在它的中轴线上有一渔市口,那横向的街道自然成了南北大街。现在看来,那实在不能叫大街,可当时那街上是商铺云集,热闹异常。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的时候,小镇就开始沸腾了。渔市口挨家挨户各类商店的铺闼门就打开了。这里有副食品店、日杂商店、布店、裁缝店、菜市场,东西大街上还各有一家茶馆。街上有挎着篮子叫卖熟藕、菱角的,还穿梭着一些挑水的肩夫。人群里有上茶馆吃早点的,有买菜的,真是人头攒动。记得菜市场里除了有青翠欲滴的各类蔬菜,最多的是来自我们这运河对面——高宝湖的水产品,活蹦乱跳的鱼虾、吐着白沫的螃蟹,一会儿就卖得所剩无几了。那时,猪肉是要按计划分配的,我们这里吃鱼却是不用犯愁的。鱼是我们小时候饭桌上的家常菜肴。每当吃到昂刺鱼时,我们能把吃得完整的鱼头骨放一条边,因为它的形状很像小猴子。到了端午时节,大街上卖的都是来自湖里的粽叶,嫩绿的芦叶裹着香糯,煮出来的粽香从家家户户飘出来,弥漫整个镇子。我们这些孩子们也雀跃起来了,我们的手腕上会系上五彩百索,胸前会挂上盛着鸭蛋的蛋络,男孩子们的脑门上会有用雄黄酒写上的“王”字,可开心啦!
东街上还有些老招牌的店铺,如陈西楼的酱园店,那酱油是自家酿造、纯天然。作坊就在店后面的大院子里,几十口大缸整整齐齐地排放着。发酵的豆酱朝吸露水、日晒阳光,陈西楼茶干的原料是可想而知了。经过特殊工艺加工出来的界首茶干,肉厚而质感细腻,咸淡适宜,还有一种莳萝的特殊香味。你若是买上十来块,那店家一定用干的荷叶为你包扎好。回家拿出来一吃,茶干的香夹杂着荷的清香,是一辈子忘不了的。这街上有广德堂的大药房,这里的药师,他们不仅懂中药的药性,还会加工炮制各类药材。小时候,常在这店堂里转悠,看到他们用一面大的筛子叠制药丸。每逢阴天下雨,任老药师会说:“干我们这行的,生意刮风减半,下雨全无。”我常疑问:“何不打烊?”老药师不加思索地说:“怎么可以!来者都是急的,人命攸关!”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东街高高屋檐横担着的竹竿上,就飘动着许多长幅的丈青色、黑色的棉布,我母亲继承祖业开的一家染坊就在这里。人们常把穿得褪了色的衣衫拿过来染色,经母亲一加工,旧衣就换了新颜。街上最吸引眼球的要数供销合作社了,那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的漂亮文具盒和花皮球,常常使我流连忘返。最好奇的还是,高高的收银台上穿着新潮的女收银员,据说她戴的是隐形眼镜。那时,是不可思议的!供销社对面的街中心有一口古井,用铁栅栏围着,一早上就会有人在井边打水盥洗。井那边,曹家大姑奶奶的茶水炉,这时也已热气腾腾,前来打开水的人络绎不绝。
南北大街上有豆腐店、自行车修理行、铁匠铺、银匠店,还有代写书信的。这两条街上都有些临街的排楼,朱红色的格窗,推开就可以看见市井的繁华。我有几个小伙伴的家就在那楼上,从窗口能看到北街空地上古老的牌坊和高大的石狮子。
从东头一条横向街道的两端走出去,就是后街了。这里比较安静。医院、学校、镇政府机关等都在这里。从后街继续向东走,就会看到一条穿镇而过的灌溉河,它与大运河是平行的。我们家乡的人称运河为“上河”,称东头的这条河为“下河”。河岸两侧是临河而居的人家,欢愉之声隔河相闻。到了夏季,下河的水就涨得满满的,岸边的杨柳一直垂到水面。河岸上的人家就在河里淘米、洗菜,姑娘、媳妇们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捶洗衣服,面对这清凌凌的河水,她们好像有洗不完的衣服。男孩子们更是把这里当成水上游乐场,在河里栽水猛、打水仗。
河的南端有座状元桥,它紧靠中学校园。那时的中学条件比较简陋,两排教室,一些附属用房。操场上有篮球架,不多的校舍里却有一间图书室,里面有好些藏书,我曾经分享过姐姐借回来的前苏联的一些名著。那校园一派田园风光,高大的杨柳树就是它的围墙,从运河经小闸口奔涌下来的灌溉河水,蜿蜒着流经校园。这里还是著名的界首乡师的旧址,现在还矗立着当年的读书亭。河的北端有一座石拱桥,桥下一段石板路,一直通向千年古刹护国寺。挂在大殿飞檐上的风铃,在微风中不时发出轻脆的金属声,使得这里显得格外幽静、肃穆。石拱桥边有一座小楼,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后来曾有《黄河少年》摄制组在这里取景。我小时候读书的小学校就在这河的北端。学校里有花坛,前排到后排的教室之间有月门,古朴、温馨。记得一个清明节,学校在操场上举办了一场大型的祭扫革命先烈活动。我们的杨老师在风琴的伴奏下,用纯正的普通话,朗诵江姐在狱中留给孩子的信,“孩子,快快长大,快接过红旗去打天下”的深情嘱托,至今犹在耳边回响。
镇上也曾有过大戏院。我们稍大一些的时候,就不兴古装戏了。那时我们的父辈正是一群文艺青年,他们在戏台上唱《逛新城》等歌唱新生活的歌曲,还自导自演现代剧《夺印》。记得我同学的父亲在里面扮演了瘸爹爹的角色。他的父亲也时常在家里拉二胡,常引得孩子们一起唱。记得那时夏天的晚上,经常听到从某家院子里传来悠扬的笛声或口琴声。镇子虽小,后街后巷里也有不少的深宅大院,院子里住着些远近闻名的中医。无论是农民还是渔民,上门寻医问药,他们都没有一丝的怠慢。我的姨父就是这样的一位医生。小时候也曾听说,陈家、陆家出过清华大学的学子。大人们常以此鼓励自己的孩子……
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几十年的变迁,小镇早已不是儿时的模样。可是,那个深含文化底蕴的小镇,已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我曾多少次梦回她的怀抱,醒来时不无惆怅,又对她充满了热爱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