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徐州，便入齐鲁。

　　这一带仍是平原，十月底的光景，原野上还是碧青碧青的，和南方没什么区别。

　　我疑心列车直线样地奔跑，它撒开腿，它发了疯。它要奔到哪里去？它似乎不知道，我一下子也不知道了。

　　下午四点钟的华北平原的轨道上的列车上的我。我浮在车厢连接处的随着车轮撞击铁轨而振荡的空气里。我口袋里没有烟。我在钢质的地板上被映出长长的寂寞。

　　往前，一大片云，在原野上投出影子。尽管厚实，但因遮住了阳光，它显出透明的阴沉。它很不规则，周遭甚至长得十分潦草，可以让人很滑稽地联想到棉花糖。大概没有风，它开始不担心白云苍狗的变化。我始终看得见它，它也懒洋洋地张着，无聊地看着我打发时光。列车走了快一刻钟，我对着手表的分针，终于觉出了它可怕的巨大。它是在存心吓我呢，简直是恶作剧。

　　又往前，一个村庄，几户人家。土墙灰顶。抄着手，蹲那儿，眯眼打盹儿。它们大概已经习惯了铁轨和列车，车子来了，瞥一眼，头也不点一下，继续眯着。

　　再往前，一棵树，枝桠在原野上恣意舒展。慢慢地近了，枝杈上有个鸟窝，一只大鸟盘来盘去。呼啦一下，眼前又是原野。这个世界当真只剩下原野了么？

　　原野上渐渐笼起一层薄雾。夕阳给薄雾渲上一层淡淡的橘色。

　　碧青、浅绿、鹅黄、粉白，远接触目所及烟青色的苍穹。

　　是无穷的生命力还是无尽的荒凉？这大概就是北方原野的印象吧。喜欢么？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很感动。一个人置身于矛盾的广袤之中，可能都会生出这样的感动。

　　我多想停一停，在这样一片原野里的一个小站上。

　　只需要一个站台。

　　我的下巴上满是青绿色的胡渣。

　　薄暮冥冥。

　　车至泰安。

　　泰山突兀地冒在原野上，真像跳出来似的。它显得没来由地大。

　　泰山岩岩，鲁邦所詹。苍苍莽莽者，于斯为盛。

　　泰山是男人的山，它坦坦荡荡地裸露出大块大块肌肉般灼眼的岩石，借着落日余晖，射出极度的阳刚。“岩岩”，大概就是这股意思吧。“詹”即“瞻”也，鲁国人瞻它，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山，确实需人膜拜（相比之下，江南的山麓多是姮娥体态，早被诗人们腻够了）。汉武帝到了泰山，话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地大叫“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这个，我相信。

　　我从未登过泰山，只在往复的旅途中礼拜过它。但我相信，如果哪天能有幸接近它，我也多是奉出敬畏之心。我不会融入其中，因为我天生对超自然的非人性的物体存在恐慌感。我也绝不会登上山顶（对每一座山皆是如此），因为我深信，“一览众山小”的情怀只有圣人才能真正味出，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览了也是白搭。

　　太阳几乎没有了，天地间充溢着从紫色到藏青的叹息。

　　泰山的山脊被车窗玻璃渐渐裁低，山脉延续处，乃是一群群崮子。

　　再后来，一只只崮子倔生生地蹲在那儿，看不清头脸，显得有些愣头愣脑。它们要证明什么？呵呵，那犟性子，明明就是泰山生出来的嘛！

　　车内的灯光在崮子黢黑的断崖面涂抹了一格一格的蜜黄色。

　　过黄河时，天已黑透。黄河流水鸣溅溅，我是听不见了，满耳充斥着车轮、轨道和桥体的重金属。

　　在漆黑的夜里，我需要一首歌来遣走恐惧。《Jupiter》应该可以，虽然它不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