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中国人,都念过老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有人说老杜这是在沽名钓誉——剑南节度使严武管你叫叔叔,你家住房条件能差到哪里去?那好吧,沽名钓誉归沽名钓誉,但就凭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其许身稷契、饥溺为怀的境界还是值得提倡的,尤其是在今天。
史载,上元元年春,老杜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盖了草堂,过了几年相对安定的生活。这草堂即是为秋风所破的茅屋。我相信老杜在草堂的日子还是蛮安逸的,除了茅屋被秋风所破这类偶发性扫兴事件之外,大多时间,老杜可以满怀欣喜地赞颂春夜喜雨,可以悠悠然地踱到黄师塔面前,或是黄四娘家门外,看这深红浅红,赏那千朵万朵。老杜啊,从曲江头到鄜州城,你太辛苦了,既然到了成都,那就好好歇歇吧。
一千两百多年,别说是草堂,就是当时的木石建筑,也都已化作碎砖片瓦。没办法,后人总得立个名目吧,于是,就附会出现在的草堂。几间茅草屋确实像那么回事,我便想象着榻上冷似铁的布衾,想象着老杜恶卧的娇儿……忽地,我又忆起他那有名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来。门外只有浣花溪,怎能泊东吴万里船呢?说是锦江还靠谱些。至于西岭的千秋雪,我和朋友辩了一番——他说可能唐朝空气质量好,可以遥望西岭雪山;我说不可能,一来草堂所在地势不高,二来成都到西岭雪山车行尚需五小时(至少隔了两百公里),能见度再高,眼力再好,也断然望不见。老杜所言,殆同小杜之“千里莺啼绿映红”,取意罢了。不过,“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还真被我们看见了。
草堂公园现存古迹多是清代所建。
“草堂”两个大字,用碎青花瓷片粘于粉墙上,令人一新。清人能做出这样的设计,实在难得,很有现代主义的味道嘛(成都许多古建都有这样的装饰)。
“少陵草堂”碑当是整个公园的重心了,用玻璃罩着,立于草亭之下。四个大字是雍正的弟弟果亲王题的。果亲王必是康熙的儿子了,这对父子真是题字的能手,到处留痕(他俩是否知道这会让人审美疲劳的),真受不了他们了。我觉得,老杜家里的碑刻,还是诗人题撰比较好,苏东坡、陆游都可以啊。
至工部祠。当中供的自是老杜,他右手坐着陆放翁,左侧置着黄山谷。三位皆慈目细髯,如三尊菩萨,令人忍俊。文学史断言,在中国诗家,沾溉千秋,泽被万代,老杜为千古一人,从工部祠可以看出,这毫无疑问。他人祠堂,陪供的无非是袍泽、子孙,唯老杜家,两位陪供的俱是他“穿越”而来的学生,足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不过,我对某位陪供有看法。陆放翁志在恢复,生死以赴,其慷慨悲歌深得老杜精髓,对于他,我没什么说的。黄山谷呢?《岘傭说诗》认为“山谷学之(杜诗),得其奥峭”。“奥峭”实在算不得杜诗的精髓。江西诗派自称学杜,字句典故确实翻奇出新,然虽瘦硬生新,但就学杜而言已失之偏颇狭小,远不及元遗山之“得其苍郁”。然而请下黄山谷,奉上元遗山,又着实难办(元遗山是金人)。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