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朝明转来一则视频:“纪念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成立75周年——老广播艺术家朗诵会。”视频中,葛兰、方明、徐曼、常亮、张悦、金峰悉数登台,黄钟大吕,再现国之声韵。我听着他们的声音长大,他们是我的老师,尤其葛兰,给过我特别的指导,我对她有感情。朝明知我!
上世纪80年代末的那个盛夏,我得到机会,到中央台参加播音培训。培训基地不在广播大楼,在翠微路翠微小学。刚放暑假,校园里异常幽静。报到处两位女士。一位是中年人,坐在窗下负责报名接待;一位年纪大一点儿,在屋内收拾东西,偶尔递一两句话。我熟悉这个声音,我在思索。中年女士会意,一指她:“葛兰老师。”葛兰老师浅浅一笑,过来问:“哪个台的?”中年女士抢着回答:“高邮台,江苏的!”
我和葛兰老师算认识了。她很朴素。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葛兰老师开口说话,她是那个众人景仰的著名播音员;她上下忙碌的时候,也就是一个与我母亲年龄相仿的北京大妈。
我猜这种朴素的风格是一种传承,渗入中央台的肌理。北京是首都,得风气之先,也是时尚之都,但从服饰看,中央台的老师们明显与城市脱节。他们大都是中年人,却穿得老气、陈旧,或者随意。付华(妻王秀芬,北京亚运会开幕式《我爱你中国》演唱者)喜欢套一件无领的老头衫;虹云(专题片《话说长江》主持人)个头偏矮,与学员第一次见面穿大红套裙,推门进来像窜进一团火;方明的白色衬衣倒是熨烫过的,穿在身上很精神,可脚上套了一双高筒雨靴,站在操场上,乐呵呵地跟学员们合影。——那天天气预报北京有雨。我之前跟葛兰老师有过合影,临别前的一天她穿了件蓝色的无袖小褂,看着挺鲜亮,我跟她又拍了一张。她告诉我,穿这身行头,就为跟学员们拍照的。
一天午休时间,我路过教工办公室,见到几位老师躺在条凳上,团扇蒙脸,睡得正香;葛兰老师则坐着假寐。我既感动,也有一丝惭愧:我是从床上,从蚊帐里爬出来的。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跟葛兰老师聊天。她说她年轻的时候跟一位京韵大鼓演员学练声,还唱了段《过雪山草地》,有板有眼,韵味十足。夏青老师(葛兰丈夫,新中国第一位播音指导)也跟去过,“他那嗓子!学那个不合适。”她模仿夏青唱了几句,咯咯笑起来。
葛兰老师也生气,我真见过。那天下午的课是由东方歌舞团化妆师教化妆,同学们趋之若鹜,排着队等,指望化妆师将他们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我长得不丑,却缺乏自信,后来从电台转电视台,正经主持节目屈指可数,而是更愿意坐在机房配音。我没有凑这份热闹,找到葛兰老师。教工办公室里,葛兰老师一个人坐着,一只胳膊搭在桌上,像在想心事。见到我她连连摇头:“咱跟她就一锤子买卖!”原来化妆师临出发前突然提出小车接。车费不在预算之内,葛兰老师很为难,跟化妆师商量半天,让她等着,找来一位大个子学员,一老一少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把化妆师从公主坟那儿驮过来。俩车四个轱辘,加一个著名播音员接站,化妆师还算满意。可葛兰老师很生气,她想不明白化妆师干嘛要摆那个谱!“得,咱还是那句话:就一锤子买卖!”
她们俩价值观不同,两路人,满拧!
朝明转来的视频里有一个细节:徐曼(新中国第一位广播节目主持人)拉着葛兰老师的手走上台,用她特有的柔曼嗓音告诉观众,当年就像今天这样,葛兰老师跟她手拉手,把她从中央台大门口领进播音室,以后又一字一句教她吐字归音。看到这一段我感到很亲切,我也有过徐曼老师相似的经历。
也是在聊天的时候,那位中年女士对我说:“我刚路过你们宿舍。谁呀,那嗓子!”葛兰老师一拍我的肩膀:“这儿有条好嗓子。”我很意外,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赏我的嗓子,而且是一位颇有造诣的播音艺术家,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培训期间除了上大课,老师们也做分组辅导。葛兰老师认为我气息控制不好,找来一篇描写钱塘江潮的新闻稿,让我念“玉城雪岭,际天而来”。我有点上不来、压不住,葛兰老师一遍一遍示范,一段一段教,最后落在一句话上,反复数十遍,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却不急不恼,等到认为有那么个意思了才起身。“这句话有了,是个飞跃。”她说。
葛兰老师对我是有所期待的。培训快要结束时,学员们大都手拿小本儿,请同学、老师留言。葛兰老师给我留言:“陈永平同志:愿你成为一名优秀的广播工作者。”她说她是经过思考的,给其他同学就是个签名。第二年人民广播诞生50周年,她给我寄了首日封,特别关照有纪念意义,可以收藏。
那年葛兰老师已临近退休,但对奖掖后进乐此不疲,后与高校合作开办播音主持专业,推出许多新人。培训结束后,我于当年获得了扬州地区(今扬州、泰州市)播音作品评比一等奖,这是我平生第一个重要奖项,是参加培训直接的收获。不仅是播音技巧的提高,我从葛兰和其他老师身上感受到工作的热情,对我的人生观有积极的影响;以后我当“逃兵”换了工作(葛兰老师会失望吧),我觉得今天的工作也是有意义的,我保持着对这份工作的热情。这才是重点。
葛兰老师本名叫王静蓉,葛兰是播音名,跟夏青很搭配,都含绿色。由夏青播音的“九评”全部播出后,周总理到中央台视察,进门就找夏青,又请葛兰坐到他身边,问她:“兰是兰花的兰吧?”她脱口而出:“不是,是兰草的兰。”
现场都认为葛兰老师紧张说错话,也许吧。但我猜葛兰老师从一开始就没有以花自比,只认为是草,所以要急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兰花高洁,本质上还是一棵草。葛兰老师是中央台播音员,但她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她喜欢草,是摒弃兰花孤傲自赏的一面,像离离原上草一样,将清心悦耳的声音向大地传播。我叫她“兰草老师”,绝非哂笑,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对一棵草的敬仰。
您好,兰草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