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陀螺似的,整天瞎忙活,上班下班,家里家外,事必躬亲,直忙得昏天黑地,忘了日月星辰。忽然有一天,揽镜自照,镜子里的人儿额角上一绺白发刺得目眩,不相信,拔下一根,有点疼,证明确是我的头发。举起手中的那根白发左右端详,雪白如银。哦,千真万确老了。再看看镜子里,眼角布满细密的鱼尾纹,嘴两边的皱纹更密,活像一对对小括弧。
说也怪,这老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不觉地来了,就像现在这个秋天,也不知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到来的,就觉得一天天冷下来了。
每天梳头,我把白发掖到黑发里面,用夹子固定住。可是白发并不甘心居下,它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比如起风、淋雨,露出芳容,泄露我的年龄秘密。我心有不服,不能就这样向岁月交械投降,我得抵抗。我开始注意街上行人的头发,面色苍老的人顶着五颜六色的大有人在,那得有足够的自信,咱不是这类人。也有白头发的老年人在街边蹒跚独行,夕阳的金粉洒满了周身,那背显得更驼了。想到外婆说的一句话,头发全白了,人的寿命就终了。不,我不要这样,我在心里呐喊。
于是,我走进美发店,服务小姐捧出十几种颜色让我挑选。我不假思索地说,黑色。小姐大骇,像遇到洪水猛兽似:黑色,那是老太太的专利。您这么年轻怎么能染黑色?明知是假话,但听得就是受用。我说,你说我多大岁数?小姐说,最多40岁吧。你选这个玫黄的吧,包你好看。经不住小姐的撺掇,我选了接近黑色的老酒黄,再三叮嘱小姐颜色务必要深。
想想也有意思,小时候,我的头发又软又黄,人称黄毛丫头。总是趁外婆梳头时,拿了外婆的银簪,对着镜子,插在又稀又黄的头发里,跑不了几步,簪子就滑下来了。那时候,母亲想尽办法想让我的头发变黑。每天梳头用蓖麻油涂在我的头发上,用皂角树的叶子替我洗头,甚至叮嘱我吃过油条的油手在头发上擦。
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却变着法子让自己的头发变黄。流行是一个轮回。说不定过一段时候,又要流行黑头发。
花了一百多元染的黄头发没增加我自信,却让我更自悲。走在街上,仿佛所有的人都盯住我看;坐在办公室内,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一遇熟人,未等人家开口,自己就忙不迭地解释,这是人家劝我染的,我本不愿意的。终于受不住心灵的煎熬,又去理发店染成黑色。问题是过了三个月,白发又生出来了,还要染,这染发像条癞皮狗似的盯上了我。
那天,同学的女儿结婚,我陪同学去做头发。小姐要为她染发,她说,不必。两个小时后,同学的霜花头发做成大波浪,端庄而旖旎。
其实染发,实在是心里不自信的表现,她们用黑发歇斯底里地掩饰内心对年龄的恐慌。实际上自信并不与年龄成反比。衰老是生命的铁律,就像死亡是生命的必然。中年、老年都是生命历程上的独特风景。我的同学在女儿的婚礼上,雍容华贵,慈爱温柔,直让人生羡。我们不应该对生命的各个阶段厚此薄彼,那是对造化的大不敬。
从此,我不再染发,白就让它白吧。就像草木到秋天就走向枯黄,它们从不加丝毫掩饰化妆,可那也有一种凋零之美。
白发是我生命自然而然的现象,我尊重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