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根,我们是生在根上的枝叶;外婆是块磁铁,我们是附吸在磁铁上的铁屑。外婆时时把我们搂在怀里,我们永远把外婆记在心上。
外婆家在双堆脚下,四合头的房子,中间有一方天井。东厢是厨房,西厢是牛屋。东墙外是垛得高高的草堆,西墙外是鸭栏和猪圈。大门西边有一棵笆斗粗的老榆树,树上有两个喜鹊窝,大小喜鹊飞来绕去,一天到晚喳喳叫个不停。
外婆是北方人,已记不清属哪个县市了,听其口音,大概是涟水、宿迁一带吧。在她三岁时,黄河决口,洪水泛滥成灾。外婆的父母把她躺在一个柳制的针线匾子里,一头是衣物,一头是她,用一根枣木棍挑着,沿着运河堤南下逃荒。北方人多穿黑衣,颈上围条白毛巾,像白颈老鸦。高邮人称这些逃难者为黑鸦子,语气中不免有点同情或有点轻视。外婆的父母挑着女儿千里跋涉,许是实在走不动了,或许遇到了热心人,总之,在界首南乡,双堆脚下(今周山洞)流落下来。
外婆个子不高,驼背、白发,很是精干,外公去世后,全由她操持家务。外婆喜吃面食,我们见她吃焦屑,即是炒面。半碗焦屑,只放一勺米汤,就用筷子拌和,尚未拌透,就开始吞咽。她说,这种吃法才香,才熬饥。她让我们吃一种水糊子,就是把小麦用水泡后涨开,用石磨磨成糊浆,发醇后有点酸味,再烙成饼吃。因连同麸皮一起吃掉,既省粮,且又酸又甜有味道。她不吃荤,一年到头,尽吃些用苋菜梗、辣椒叶沤制的泡菜,偶尔蘸点酱。外婆寿限很大,活到九十多岁才无疾而终。
大舅舅放牛,很喜欢我,每天午后,他都把我抱在牛背上,牵着牛到运河堤边吃草。牛很听话,一边低头吃草,一边甩着尾巴驱赶苍蝇,步子走得很稳,生怕我从背上摔下来。有时,大舅还带我到双堤上放牛。所谓双堤,就是运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向东南流去,拐弯外常遭风浪冲击,容易决口,又筑了一道堤加固,故叫双堤。双堤间有块狭长的洼地,草很茂盛。洼地间有不少露天棺材,白骨森森,很害怕。据说是船民将死去的亲属棺材暂放这里,并不埋葬,等日后再移回故里,但年深日久,一直遗弃在这里,就成了孤魂野鬼。棺木四周的草丛里,有许多啯啯叫,我很想捉,又怕窜出条蛇来,缩手缩脚的。于是,大舅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绕,让牛自由觅食,从头上摘下旧凉帽,轻轻上前一拍,就把啯啯捉住了。我捏住啯啯的两条大腿 ,用手指弹着它的额头,弹一下叫一声,很好玩。大舅还会摊牛屎饼。牛屎中草的纤维多,又有粘性。他用一个大木棰,把一堆牛屎推成一个个盆口大小的饼块,贴在黄泥墙上晒,晒干了用来烧锅,既省草又熬火。据说用这种燃料熬成的粥,既粘稠又喷香。
二舅舅放鸭。外婆怕我掉下水,一般不让我跟着去。偶尔去了,二舅总是掐张荷叶给我遮阳,到河边采捧野菱剥给我吃。若遇到鸭在水草边生下蛋,称为暗生。二舅就欢天喜地拿蛋到货郎担上,换几块糖或一包花生,美美地解个馋。
外婆家有张抬网。这是种长方形的渔具,四边用竹篙连接,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网兜。大舅和二舅各执一边,在河里左一下、右一下捞捕,然后抬网出水,鱼儿、虾儿就兜到网里了,他们捉住鱼摔到岸上,我就捡起来,放进鱼篓里,有时摔上来一条大鱼,活蹦乱跳,我左扑右扑,扑了半天才把它逮住。抬完网回家,晚上全家人香喷喷地吃上一顿。
时光荏苒,外婆早已仙逝,大舅二舅亦相继作古,原来的土屋也由表兄弟们砌成楼房了。遗踪难觅,但总在梦里显现。梦醒后,周身都有一股浓浓的温馨,心中总抹不去外婆慈祥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