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建新
昨夜喜降小雨,地面轻湿,恰逢周末有朋友来约骑车,于是同去。
过国道578,翻过一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坡,豁然开朗。山势是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柔柔地拖出几道褶皱;褐色的山坡在春雨的加持下正被阳光绣上点点新绿,草色遥看近却无,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灌木丛像被谁蘸了浓墨随意点染,深浅错落间竟似黄公望的披麻皴;柏油公路蜷成一条黑色巨蟒,贴着山脚蜿蜒曲折向前,公路下恰普河河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氤氲水汽,河水晶亮透明淙淙流淌,终于摆脱了冰雪的束缚,是那么的欢畅;拐弯处河床陡切形成一汪清潭,杨柳轻风拂过处,涟漪点点。打开相机,无须考虑构图,随便哪个角度都是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在绝对的美景面前,任何美颜和滤镜都是多余的,再高明的拍摄技巧都显得那么的苍白和无力。大自然匠心独运,疏密浓淡,阴阳相生,不知包含了怎样的意境追求和哲理思考。
榆树林在料峭中芽未发而枝先绿,随风摇曳中率先发出春天的讯息。这些虬曲的老树总让我想起瘦西湖的垂柳,只是新源的榆树不似江南柳那般袅娜,枝桠倔强地刺向天空,倒像张旭的狂草,桀骜不驯。榆树即使在恶劣环境中也能顽强生长,根系发达,防风固土能力强,在新源县水土保持和生态平衡中扮演重要角色,在古代就被视为神圣之树,承载着地域生态特征,也映射出新源人民的精神追求与文化认同。恰普河边有株古榆横生的枝干上栖着黑鸦,它们为了生儿育女早早开始搭窝了。伊犁的乌鸦不同别处,它们群聚时如流动的墨团,单飞时又似抛向碧空的逗点。牧民说乌鸦是草原的清道夫,可它们啄食草莓的模样,又实在像极了顽童。
支起自行车,下到河滩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说是河,其实是小溪,宽不过丈余,深尚不盈尺,河底的鹅卵石被雪水濯洗得发亮,椭圆形的青石活像沉睡的月亮,浑圆的赭石则是凝固的云朵。蹲下来细看,石纹里藏着亿万年的秘密:赭红的是铁,翠绿的是铜,乳白的是石英,恍若杜牧笔下“折戟沉沙铁未销”的微观战场。溪水汤汤倒是欢快,叮咚声应和着远处哈萨克牧人的冬不拉。
转过山坳忽见野苹果林,中世纪遗民在春风里舒展筋骨。淡粉的花苞让我记起扬州桃花,可这里的野苹果花更野性,枝条如剑戟直指苍穹。林间白蜡树已抽出金叶,与沙棘的红果构成塞外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最震撼是野杏沟,枯枝上爆出的白花,让人疑心王维辋川的辛夷花穿越时空在此绽放。
牧归的牛群踩着碎步踱过杨树林,光秃的枝干在逆光中宛如铁画。几个老人正在修剪果枝,剪落的枯枝码得整整齐齐,这场景使我想起扬州个园的竹影摇窗,只是塞外的春寒里多了几分苍劲。日头渐高,熏风送来融雪的气息,混合着畜栏的草料香。爬上一高坡,远眺恰普河像条碧玉带缠绕着赭色群山,野杏花的白与沙棘果的红在沟壑间泼洒。此刻的扬州该是烟雨迷蒙,二十四桥的明月照着玉人吹箫;而新源的月光清冷如刃,将榆树的影子刻在大地上,秦观词里“树绕村庄,水满陂塘”的意境,在这里只是村庄守着雪线,这里的陂塘盛着整个天山的倒影。
归途见园林工人正清理融雪后的垃圾,铁锹与路面撞击声惊起群鸦,它们盘旋的轨迹在碧空织成流动的狂草,恍如李白醉后的诗行。卡车满载着沙棘苗驶向戈壁,车尾扬起的尘土里,我望见了塞外春天的另一种可能——不是“春风十里扬州路”的缠绵,而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阔,这壮阔里藏着野苹果树穿越千年的基因密码,凝着牧人皮鞭抽碎的寒霜,更映着修剪果枝的皴裂手掌上,那一道道与年轮同深的沟壑。身处小城忽然想起姜夔“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的词句,可眼前这座塞外小城分明充满了生机:道旁堆着新栽的树苗,店铺挂出新制的马鞍,馕坑里腾起的面香混着沙枣花香,恰普河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