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明
我向来以为,城市不过是砖石的堆砌,是无数人奔走的场所,是灯火与喧嚣的集合体。直到遇见那盲者,才知道城市在他眼中,竟有另一番模样。
他坐在巷口,面前摆一铁碗,碗中偶有行人掷下的硬币叮当作响。我每每经过,总见他仰着脸,似在凝视天空,又似在倾听什么。那双眼灰白无光,分明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却偏生给人一种洞悉万物的错觉。
一日,我驻足于他面前,投下一枚硬币。他忽地开口:“先生今日脚步比往常沉重些。”我讶异,问他何以知之。他嘴角微扬:“听得出来。您平日走路,鞋底与地面相触,声音轻快;今日却拖沓,想是有心事。”
我索性蹲下与他攀谈。他自称生来便盲,从未见过这世界是何模样。我问他可觉得遗憾,他摇头:“遗憾什么?我虽看不见,却听得见,闻得见,摸得见。这城市在我心中,比在你们眼中或许还要鲜活些。”
“愿闻其详。”我说。
“清晨,”他道,“城市最先醒来的是那些卖早点的摊贩。油条下锅的滋滋声,豆浆煮沸的咕嘟声,还有蒸笼揭盖时‘噗’的一声,白雾裹着面香腾起。你们看得见白雾,我闻得到面香,各得其乐。
“扫街的工人来了,竹帚刮过地面,沙沙作响。他们总是一边扫一边咳嗽、吐痰,有时还骂几句脏话。我听得出来,哪个扫得认真,哪个在偷懒。
“上班的人潮涌出,高跟鞋敲打地面,皮鞋摩擦柏油,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有人边走边吃,咀嚼声很响;有人打着电话,声音忽高忽低;有人牵着狗,狗儿东闻西嗅,爪子哒哒地跑。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曲交响乐。”
我听着他的描述,竟觉得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比我平日所见更为生动。
“中午时分,”他继续道,“阳光晒热了柏油路,我能感觉到热气从地面升起,裹着轮胎的焦糊味、餐馆排出的油烟味,还有行道树被晒出的青涩气息。写字楼里涌出的人群,带着各自的香水味、汗味、洗发水味,从我面前流过。
“午后最安静,只有风吹过电线时的呜呜声,偶尔有野猫打架的嘶叫,或是收废品的摇铃声从远处传来。这时候,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血液在耳朵里流动的声音。
“傍晚又是一番热闹。学生们放学,嬉笑打闹;主妇们买菜,讨价还价;小贩们吆喝,此起彼伏。我能听出哪家的孩子考了好成绩,因为他们的脚步总是特别轻快;也能听出哪对夫妻在吵架,因为他们走过时,总是一前一后,脚步沉重。
“到了夜里,”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霓虹灯亮起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皮肤。那些灯光照在脸上,有的热,有的凉。红的暖,蓝的冷,紫的带着微微的刺痛。酒吧门口的音乐震得地面发抖,醉酒的人说话含糊不清,呕吐物酸臭刺鼻。偶尔有警车呼啸而过,那声音像是要把夜空撕开一道口子。”
我听得入神,竟忘了时间。他忽然问我:“先生可知道,这城市里什么声音最美?”
我摇头,随即想起他看不见,便道:“愿闻其详。”
“是雨声。”他说,“雨落在不同的地方,声音各不相同。打在柏油路上是‘啪嗒啪嗒’,落在铁皮屋顶是‘叮叮咚咚’,滴进水池里是‘咕咚咕咚’。下大雨时,整个城市像被罩在一个大鼓里,四面八方都是鼓点。而雨后的城市,气息最是清新,连人心似乎都被洗得干净了些。”
我默然。这些年来,我日日穿行于这座城市,自以为对它了如指掌,却从未真正倾听过它的声音,感受过它的气息。我的眼睛看见了太多,心却视而不见。
他忽然伸手向前,准确无误地指向远处:“那边新开了一家面包店。”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他笑道,“新烤的面包香味特别浓,而且他们的排气扇装得低,热风直接吹到街上。从三天前开始,我就闻到这股味道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家新开的面包店,门口排着长队。那香气,我竟全然未曾注意。
“城市在我这里,”他拍拍胸口,“是由声音、气味、温度构成的。警察的皮鞋声与众不同,因为他们走路时总带着戒备;医生的白大褂有消毒水味;教师的包里总有粉笔灰;小偷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这些,我都知道。”
我忽然感到一阵羞愧。我们这些明眼人,整日忙忙碌碌,眼睛盯着手机、电脑、红绿灯,却对这城市知之甚少。而他,一个看不见的盲者,却用其他感官构建出了一个立体的、鲜活的城市图景。
“有时候,”他轻声道,“我倒觉得看不见是种福气。你们被五光十色迷惑,忽略了其他感受。而我,能听见人心跳的节奏,能闻出人情绪的变化。快乐的人,呼吸是轻快的;悲伤的人,脚步是拖沓的;愤怒的人,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像是铁锈混着汗水。”
天色渐晚,我起身告辞。“先生,您走路时,不妨闭上眼睛试试。”他建议,“用耳朵听听这座城市,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我依言而行,闭上眼,缓步前行。霎时间,耳边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远处汽车的鸣笛,近处孩童的嬉笑,树叶的沙沙,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琴声。各种气味也纷至沓来:咖啡香、汽油味、花香、食物的气息……原来这座城市,竟有如此多的面向,是我从未注意的。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走出巷口。回头望去,那盲者仍坐在原处,仰着脸,似在凝视天空,又似在倾听这座城市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