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仁存
匡二先生是最早在东大街炼阳观坐馆的。当年东大街有两处学馆,一个是炼阳观的匡二先生,一个是小关帝庙的周辣子。匡二先生的字出名,周辣子的黄藤条子出名。东大街上人家喜欢把文静一点的孩子送到匡二先生那里,而把调皮的孩子送到周辣子那里调教,多受些辣皮的规矩。文静一点的孩子多数是殷实人家的,调皮捣蛋的则多数是做小生意、挑箩把担人家的,但是大人们的心愿却是共同的,就是希望孩子日后成人。周辣子的学生长大后好多是学生意,有的当上了大柜、二柜,至少是个同事,被人称作张相公、李相公、王相公的,身份面貌一样改变了。
论学问肯定是匡二先生高,虽然科考屡试不中,但毕竟是拎过考篮的,周辣子是属草台班子出身。自从新学兴起以来,林琴南译的《块肉余生记》《巴黎茶花女遗事》《梅孽》等在年轻人中流传,在小县城私塾里,还能够坚持讲《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先生已经不多了。匡二先生既能把《四书》教得通达透彻,又能写一手好字,更是凤毛麟角。匡二先生无论写擘窠大字、斗方还是蝇头小楷,都是一笔不苟的正楷——馆阁体,且力度都像印版刻在纸上的,凹槽毕现,何止于力透纸背。东大街上恒兴昌、鼎昌、刘盛源等大店的牌匾,县政府的勒石、牌坊,小到条屏、条幅、中堂、寿幛、婚帖、挽联、墓碑,匡二先生一年下来润笔的银两相当可观,无奈他就因为好那么一口——抽大烟,所以家境并不那么宽绰,身上长年穿的那件蓝竹布长衫早洗得露出了经纬。他的学生有的已经当了专员,有的在县政府担任文员要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炼阳观曾经是破破烂烂的两进,吕纯阳的像倒在阴沟里,背上渔鼓断了只剩半截。匡二先生将这座破观修缮成学堂,供上“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何况他又教出那么多有出息的学生,让他自己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圣贤了。
1944年,伪四十二师驻扎高邮,师部设在独庵墓旁边的小蓬莱茶馆。师长王和明的三姨太怀孕,他请炼阳巷街头上的算命瞎子徐茂林算上一卦,果然算准,生了个男喜。王和明赏了徐先生一百块大洋,还送了一块匾:“徐茂林先生神算一卦”。这“徐茂林先生神算一卦”几个字是匡二先生题的笔墨,他从胡副官手里拿了二十块大洋,下冯家烟馆过足一把瘾。徐瞎子拿一百块大洋在乎情理,而匡二先生本该是有气节的文人,这个手是万万伸不得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连目不识丁的斗升小民都明白这个道理。他失却了大丈夫气概,让半世英名毁于一旦,从此在东大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匡二先生感觉无趣,又无脸见人,学馆也关了。他害了一场大病。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匡二先生死了呢。有一天当他能颤巍巍地扶着砖墙站在巷头上时,只见街上锣鼓喧天,日本鬼子投降了,到处都是庆祝抗战胜利的歌声笑语。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他的病一下子好了。那天晚上他还邀周辣子到家里来,花生米、猪头肉,小酌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