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向阳
我经常去枕水湾跑步，亲历了它的秋季。奔跑在秋天里，虽一时一地，也值得体会。
枕水湾，位于高邮老城区北端，俚语叫“贴的北头”。从大运河高邮城区段头闸放出的流水奔腾而下，沿头闸干渠向东南而行两千余米，注入东西向的老横泾河，灌溉着高邮市运河以东大片土地。头闸干渠、老横泾河依傍大运河，形成了一片小小的三角洲，为枕水湾。
枕水湾，一个诗意的名字。枕水而居，卧听潺潺流水，怡然入梦，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人生的本质是一首诗，人是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这地方并不遥远，却还不为很多高邮人所熟知。诚所谓，只要有一双发现美的慧眼，诗和远方就在身边；或者说，路虽近，不行不至，虽在近处亦似远方。
经过春天萌发，夏天繁育，枕水湾迎来了它的秋季。
秋季从哪一天开始？节气安排自有它的铁律，但从我的体验来说，秋季是从燕子南飞的那一天开始的。立秋、处暑时节，依然动辄冒汗，暑热难当，与炎夏别无二致。白露前一天，在枕水湾上下四处掠飞的燕子忽然不见了，别处的也一样。很奇怪，这燕子仿佛得到了什么号令，齐刷刷地飞走了，绝无一只滞留，真是节令如律令。可此时气温并没有变化，炎热如故。但过了三四天，太阳的毒辣劲明显减退，天气开始转凉，此刻，想必燕子正奋翅飞翔在去东南亚乃至澳洲的万里征途吧。
青翠的梧桐叶开始有了深深浅浅的变化。这些站立在枕水湾步道两旁高大的树木，是秋季最为显著的物候见证。阔大的梧桐叶此时被缓缓而过的日华调变了色彩，深绿、浅绿、浅黄，色彩变幻，层次丰富。从树叶的缝罅间，射下金色的光柱，温暖而梦幻。藏在枝干上的秋蝉发出长长短短的鸣叫。一切显得岁月静美的样子。我常想象着，能拿起画笔，来细心涂抹这斑驳的光影、色彩，描绘一帧幽静旖旎的风景油画。
梧桐叶随着深秋的到来，逐渐由浅黄变成深黄，一阵秋风吹过，如蝴蝶般飞舞而落，草坪上堆上了一层落叶。时常有人来此拍摄。踏着松软的树叶，伴以飞舞的树叶作背景，画面斑斓而绚丽，秋天之美于此定格，留下了一幅幅珍贵的记忆。
枕水湾的西侧，沿大运河的坡脚，有一道长长的晚饭花带，绵延七百余米。这些从路边的灌木丛里冒出头来的晚饭花，红红火火，轰轰烈烈，灿若云锦。我觉得，晚饭花颇有平民性。一朵喇叭状细小的花朵，毫不起眼，但是这么多花朵挤挤挨挨地开放，如汪曾祺先生所说，“多得不得了的红花”，就蔚为壮观了。晚饭花在黄昏四五点钟开得最为热闹，故而得名。农耕时代人们晚饭吃得早，天黑而眠，不费灯油。黄昏时分，晚饭花齐齐绽放，耳边仿佛响起小时候母亲悠长的呼唤：“二丫头——家来吃晚饭唻——”
此处的晚饭花是野生的，虽无人莳弄，开得却很繁盛，茂密的花头遮盖了精心种植的灌木。沿途走过去，可以嗅到浓郁的花香。忽然有一天，来了一帮园丁，修剪灌木——这是他们的任务。世间的东西，往往你视若珍宝，在别人的眼里却如同草芥。不过，这晚饭花确实是草啊，此刻被拉扯得干干净净，只有零星的花苗躲在灌木丛的底部，这让我想起了一进荣国府躲在刘姥姥背后的板儿，村野小儿不能见得大世面。这小小的花儿，因了汪曾祺先生的描写，而有了文学意蕴，可也算是高邮市花的热门候选，此时元气大伤，不知来年能否恢复生气。
荷塘里起先还有一两朵晚开的荷花，在秋风中瑟瑟地开着，终于在一场秋雨中凋谢。留得枯荷听雨声，是一种秋日里的意境。秋雨凄迷，雨打枯荷，雨声错落，引发无限惆怅。雨滴落在荷叶里，汇聚成晶莹圆润的一颗，在欹侧摇摆中滚来滚去，叭嗒一声跌入水面，惊吓了傻傻读荷的鱼儿。嫩绿的叶肉渐渐消蚀，丰腴的叶盘被镂空，剩下叶脉相连，夏日葱绿不再，时光刻下了它的痕迹。这颇有侘寂这一美学意蕴，外表残败而内具美感。
芦穗发出银色的光芒，在秋风中摇曳。殷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叶、榉树叶、樱花叶，粉红的栾树叶，锈红的红杉林，让枕水湾里似云如霞，绚丽多彩。
到枕水湾打卡的人多起来了，休憩、健身的人多起来了。昔日的化工企业污染之地，成了市民观赏游玩的好地方。
有一帮音乐发烧友，他们都是从工厂退休的老人，经常在枕水湾公园里自得其乐地吹拉弹唱。其中的一位，我非常熟悉，多年前我在工厂工作时的工友师傅，风华正茂时下乡当过知青，把青春的岁月洒在了广阔天地。在水乡横泾插队时，冬天卷起裤腿赤脚下到结冰的水田里拉犁。后面一人扶着犁把，前面两人弓腰拉着纤绳。用草绳把棉袄扎牢在腰间，以防弯腰时棉袄下摆沾水而濡湿。赤裸的两条腿布满被水田里的冰凌划出来的血痕，寒冷刺骨。问农民为什么不用牛拉犁，答这样干牛吃不消。听起来有点荒唐，其实也是那个依靠人力畜力年代农民无奈的选择。牛是宝贵的生产资料，全年用牛的地方多了，当然不能用坏了。时代仿佛很遥远，可经历的人就在眼前。后来他返城进工厂做了工人，也是一把好手，整天在机床上捣鼓着小发明小创造，工厂的光荣榜上经常有他的名字。企业改制买断工龄后走上自谋生计之路。此刻，头发花白的他佝偻着身子，一手不太利索地拿着麦克风，忘我地唱着老歌。他会想起激情燃烧的岁月吗，他会抱怨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坎坷吗？在与他的交谈中已感受不到他的不甘、怨愤和叹息，有的只是淡然的回忆和当下的自娱自乐、人生自洽。
我还是想起了：侘寂——沧桑自有风华，一如秋色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