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正安
一本《论语》,记载得最多的,还是孔子与其弟子的活动,或三五成群地讨论交流,或一对一地请教指点,有喜悦有哀愁,有表扬有批评,甚至还有埋怨指责,一一跃然于纸上,再现于读者面前。
孔子自三十岁创办私学,直到七十三岁离世,前后四十余年,所教学生据说有三千人之众。学生的出身不一,有的出身卿大夫之家,更多的是乡野之人。年龄差距也很大,有的学生只小孔子五六岁,有的则小四十来岁。但是,孔子与学生之间没有身份的界限,没有年龄的阻隔,交流是坦诚的,交往是顺畅的,相处也是非常和谐的。可以说,孔子与学生之间构建起的良好师生关系的范式,二千多年过去,依然值得高歌、值得借鉴、值得弘扬。
那么,孔子与学生之间的良好关系是如何建立的?还是要到《论语》中找答案。
孔子与学生是相互欣赏的。学生对孔子的欣赏自不必说,要不然,也不会从陈国、卫国、吴国等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跟从孔子学习,其中不乏终生追随者。《论语》里的不少章节记载了学生对孔子的欣赏以至崇拜。
比如《论语·子罕》篇记载: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面对老师的教育引导,颜渊(颜回)深深感叹:仰望大道更觉崇高,钻研大道更觉坚厚,观望还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后面。老师有步骤地引导他人,并且用典制丰富我,用礼仪约束我。我欲罢不能,已经竭尽我的才力。
颜回一方面表达了对孔子之道的认识,一方面充分肯定了老师循循善诱的教育方法,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子路、子贡等弟子,没有一个不对孔子欣赏有加。
一般来说,学生对老师的欣赏是很容易做到的,无论从年龄、阅历、学历,老师都有胜于学生。但是,难以做到的是老师对学生的欣赏,孔子做到了。
比如,孔子周游列国回到鲁国后,当时的执政者季康子曾询问孔子,能让仲由(子路)从政吗?孔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仲由办事果断,从政有何不可呢?再问,端木赐(子贡)可以从政吗?孔子同样不假思索地回答:子贡通达,从政有何不可?又问,冉求可以从政吗?孔子顺口就说:冉求有才能,从政有何不可?(原典录于次。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
我们细读这一章,不仅能够感受到孔子对学生才干的欣赏和自豪,而且也使我们懂得一位老师如何才能欣赏学生。欣赏的前提是了解,不了解学生,不知道学生身上的优点和长处,欣赏是无从谈起的。
所谓欣赏,是指被对方的美好之处所吸引所感动。学生欣赏老师,老师的权威才能树立起来;老师欣赏学生,学生就不再是被动接受知识的工具。老师与学生相互欣赏,才能双向奔赴、共同成就。
孔子与学生是相互激励的。分析孔子的教育,朱熹总结的是因材施教,对不同特点的学生实施不同的教育。我以为孔子之所以教育出一批杰出人才,他自己也成为至圣先师,是孔子实施了正向激励教育,对学生适时给以正面鼓励,而激发学生迸发出不断向上的力量。
比如,一次子贡问孔子,您看我这个人怎样?孔子回答,你是一个有用之器。是什么器物?是庙堂上用来盛放祭品的祭器瑚琏。(原典录于次。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你),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冶长》)
瑚琏显然是贵重的有用之器,孔子以此比喻子贡,肯定了子贡是一位宝贵的实用人才,这对子贡的推动和影响一定是巨大的。果不其然,子贡后来成为闻名的外交家和富可敌国的商人,而且在宣传孔学上作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
孔子有一位学生,叫冉雍,小孔子二十九岁,由于出身卑微,而且父亲的名声也不太好,别人借此攻击冉雍,冉雍一度情绪低落。但是,冉雍自己是努力的,品行令人称道。因此孔子鼓励他,说:“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其字面意思是,长着杂毛的耕牛,却生了一头纯正红毛且牛角周正的牛犊,即使人们不想用它作祭品,山川会舍弃它吗?孔子时代祭祀山川必用牛。其喻意也很了然,用耕牛比喻冉雍的父亲,用骍比喻冉雍。鼓励冉雍不要因为出身而自卑,只要自身努力,有眼光的领导一定会用你。孔子还在同一篇的第一章直接说“雍也可使南面(雍这个人,能让他治理一个国家)”。后来,冉雍虽然没有做大官发大财,但以高尚的品德入孔门十哲德行科,而受万代景仰。
还有一位比孔子小六岁的子路,其人崇勇好武,还喜欢得瑟。一次,到孔子门下弹瑟,弹奏水平肯定不怎样。孔子闻之,感到诧异,说:“子路怎么到我门前弹瑟?”孔子的门人从孔子语气中闻到了一些味道,因此不太尊重子路。孔子对那些学生说:“仲由这个人,学习已经很好了,只是还没有到家而已。”在其他学生面前为子路挽回了面子,树立了大弟子的威信。
大多数人都有从学经历,当我们的某一个行为,或某一次考试,得到老师的认可且表扬时,心中会是怎样的感受?是不言而喻的。
孔子严格要求学生,又时时鼓励学生,使学生不懈怠地行走在进德求业的道路上。
老师鼓励学生是职责所在,也是教育方法,而学生鼓励老师,是少见的。这在孔门却不是稀奇事,仅举一例。
孔子晚年带着一群学生到楚国去,却在陈蔡之间受阻,以至七日粮草断绝,不少学生生病了。孔子看着眼前的窘境,回忆一路走来的艰辛,不禁悲从中来,暗暗问自己:我的道错了吗?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精神,注定孔子不可能放弃。他想借机测试一下学生对道的追求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于是先后与子路、子贡、颜回交流。子路说老师的仁与智还没有修行到家,所以人家不相信我们。子贡说,老师的道的标准,是不是太高了,能否降低一些。子路和子贡的回答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自不能使孔子满意。颜回的回答犹如重棰敲在响鼓上,发出激越的回响。颜回说:“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见君子。(老师的道太广大了,天下也不能容纳。虽然如此,您还是竭力推行。世人不用您,那是当权者的耻辱,您何必为此忧虑呢?不被容纳,才看出您是君子。)”颜回的一番话说到了孔子的心坎上,孔子由衷地感叹:“你说得真对呀,颜家的儿子!”而且幽默地表示:“假如你有很多钱,我就来给你当管家。”可见,颜回的几句话在孔子内心产生了多么强大的积极效应。这个故事记载在《孔子家语·困厄第二十》。
孔子从五十四岁开始,在外周游十四年,风烛残年,颠沛流离,能够在近古稀之年回到父母之邦,离不开众多学生的激励、支持和帮助。
孔子与学生是相互提醒的。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圣人也不例外。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提醒就来得重要而宝贵。老师与学生作为一种特殊关系,老师提醒教育学生是再正常不过了,《论语》中不乏其例。
子贡能说会道,急公好义,深受孔子赏识,列孔门十哲言语科。但是,子贡有一个毛病,喜欢背后议论人。孔子不惯着他,一次交流中,对子贡说:“赐啊,你自己就够好了吗?我就没有这个闲工夫。”孔子的言语还是挺犀利的,他提醒奉劝子贡,把工夫用在德行修练上,不要整天张家长李家短。这件事记录在《论语·宪问》中:“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孔子曾经提醒子路,对于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就是智慧。(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
子路率直好勇,常常强不知以为知,因而孔子不时提醒子路,要用真诚的态度对待道。
学生提醒老师,就更为难能可贵了,孔子的学生做到了。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这样一段故事: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这段文字大意是说,鲁定公八年,季桓子的家臣公山不狃与阳虎发动叛乱。最终叛乱失败。阳虎外逃,公山不狃仍以费宰身份盘踞在费邑(季桓子的封地),想有所作为,派人请孔子前去站台。孔子当时是名满天下的文化人,长期得不到重用,想凭借费邑干一番事业,准备前往,而他的学生子路不高兴,出来阻止。孔子说,他们请我去,我会白白跑一趟吗?如果他们重用我,我将在东方建立一个像周一样的王朝。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去。
如果去了,会是怎样的后果呢?一位言必称仁的儒者与一个反臣搅和在一起,儒者还会是日后的至圣吗?子路的提醒是多么及时而必要啊!
老师提醒学生,需要对学生有充分的了解,而且心必无私。学生对老师的提醒,不仅需要睿智,更需要胆识,还需要老师具有博大的胸怀。
我们不得不为孔子与学生之间的相互提醒点赞叫好!
一遍遍诵读《论语》,我感受最深的是孔子与学生的相处。近半个世纪,他们亦师亦友、亦父亦兄,无论是顺境中还是逆境中,无论是在鲁国还是行走在异国之路上,彼此欣赏着、鼓励着、提醒着,一路艰辛、一路弦歌,一路惺惺相惜、一路倾心搀扶,演绎了一曲师生求仁得仁的优美旋律,至今飘荡在中华民族的上空。
老师如何爱护学生,学生怎样尊重老师,孔子和他的学生做出了榜样。今天的老师与学生,好好读读《论语》,用心体悟孔子与学生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