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其昌
汪曾祺在散文《木香花》中写道:“我的舅舅家有一架木香花。木香花开,我们就揪下几撮……养在浅口瓶里,可经数日。” 汪曾祺所说的舅舅家,我以为就是高邮城北杨家巷杨汝栩先生的家。《杨汝栩文集》的封面图片,就是杨汝栩先生和木香花的合影。
四月,春光正好,杨家的木香花应该开了吧,爱花者去寻香。好大的一株木香花啊,把偌大的院子占去一半,枝枝蔓蔓向高处伸展,已经攀爬到邻居家的屋顶上去了。昨夜的一场雨,并没把它怎么地——细碎的绿叶发着光,密密匝匝的花朵,白白净净,你挨着我,我靠着你,繁星一般,从高处倾泻而下。
杨家是高邮的名门望族,杨汝栩是杨八房中杨四房遵时之子,亦是汪曾祺生母的嫡亲内侄。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上海公安局工作,1956年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在校期间,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安徽蒙城,在蒙城师范、一中教书, 1983年因照顾年迈的母亲,携妻子陈素萍和孩子回到故乡高邮,在高邮中学教历史或语文,亦通俄语、英语,直至退休。
当年,我在县委统战部任助理秘书,因落实统战工作政策,多次走访杨汝栩家。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原被供销部门占用的房屋得到落实。他家院子不小,一大排朝南的房屋错落有致。其时,杨如栩回邮后重栽的木香花尚不到两年,藤蔓已经爬上南墙,冒出嫩绿的细芽。我俩“一回生、两回熟”,从杨氏家族的兴衰,谈到高邮的沧桑变化,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杨汝栩先生博学多才,阅历丰富,尽管命运并未善待他,但他对生活、对家乡、对亲朋好友仍充满感情。如今重读《杨汝栩文集》,感觉作者留下的文字,带着温度,散发着陈年老酒似的香醇。
杨汝栩先生的文章可以说熔知识性、趣味性于一炉,“怀故人”“记故土”更把读者带回了旧高邮,具有史料价值。他在《我所知道的杨氏家族》中讲述了“金扁担的故事”。杨家祖辈买下了“天地坛”附近一户李姓人家的房子,此屋地势北高南低,从南向北看,步步登高,杨家人认为是风水宝地。李家人搬迁匆忙,连祖宗龛子都不要了,杨家人整修时,没成想祖宗龛子后面露出了一条“金扁担”。果然,杨家先后出了三名进士,后代子孙或博学能文,或经营有道,杨家成了名门望族。杨家有“八房”之说,开枝散叶分居于小城各处,如二房后代大地主杨谨之在城北石灰阁(今城北小学)建有住宅,也有的家住熙和巷或梁逸湾等处。杨汝栩夫妇住在杨家巷祖屋。
童年的汪曾祺和他的表兄弟曾在杨家巷大宅院玩“过河过河洗大澡”,但后来为求学、为生存,早已各奔东西,甚至几十年未能见面。1994年,佛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大学访问学者杨鼎川登门拜访汪曾祺,他自报家门,向汪老转达父亲杨汝纶的问候。杨汝纶是杨三房之后,是汪曾祺的表兄弟,早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后在四川富顺担任校长、政协副主席等职。论辈份,杨鼎川是汪曾祺的表侄。汪曾祺赋诗一首《赠杨鼎川》:“高坡深井杨家巷,是处君家有老家。雨洗门前石鼓子,风吹后院木香花。闲情可到上河埫,厨馔新烹出水虾。若有机缘回故里,与君台上吃杯茶。”杨鼎川还就有关创作及比较文学等问题求教汪老。这一老一少的对话,曾在高邮《汪曾祺文学馆馆刊》上分期刊出,题目为《与汪曾祺老人谈创作》,后收录于《汪曾祺全集》(季红真主编)。这种原汁原味的录音整理的文字,是挤干水分的真实、细致、深刻、透明的讲解,值得后昆学习。
1997年4月汪曾祺参加四川宜宾“五粮液笔会”,与杨汝纶得以会面。此时两人都已年近八旬,但汪曾祺一见到杨汝纶,脱口而出,“这不是桂官吗?”一声乳名的呼唤,立即把两位老人拉回了童年。杨汝栩就此事写成了《称名忆旧容》,发表于《散文》《扬州文学》《高邮日报》。
杨汝栩还针对汪老《赠杨鼎川》诗中“闲情可到上河埫,厨馔新烹出水虾”的“河埫”之说,专门写了《河堤、河埫和河塘》,结论是查过《康熙字典》《说文》《高邮州志·河渠志》等典籍,运河堤应该叫做“上河塘”。他引经据典,言词凿凿,真佩服他挑战大家汪老的胆识与才智。
杨汝栩心胸坦荡,敢于直言,他曾写信给《汪曾祺文学馆馆刊》编辑,就“汪研”工作提出中肯的意见,希望我们高邮人应该加强对汪曾祺的研究,研究他的作品切不可“虎头蛇尾”等等,这就是收录于《杨汝栩文集》中的《点击“汪研”》。
杨汝栩做事严谨、认真。汪曾祺三岁丧母,一直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很是遗憾。杨汝栩为此颇费周折,多方考证出汪母可能名为“杨遵祥”。本想给汪老一个惊喜,可是汪老突然因病辞世。杨汝栩写下了《没有完成的考证》,发表于《汪曾祺文学馆馆刊》,也收录于文集。
退休之后的杨汝栩乐于笔耕,勤于笔耕,总有一种“赶紧写”“赶紧做”的使命感和迫切感。只可惜,退休十年之后,终因病于2003年7月10日去世,享年71岁。在他病重期间,他一直记挂一件事,就是把他的文章编成一本书。他的妻子陈素萍文化水平虽不高,但不负重托,在杨汝琦、杨鼎川、任俊梅、杨如祐等杨家亲戚的支持下,又得到朱延庆、丁明和我的帮助,终编成一册《杨汝栩文集》。书中几乎囊括了他发表和供家人内部传阅的文章。正如朱延庆先生在序言评价:他行文自然,别人读了感到自如、自在;他的文笔朴素,朴素给人的感觉是美;他语言平淡,但淡中又味。
斯人已去,手植的木香花还在,每到春天,依然是芬芳馥郁,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