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云海
当我帮母亲穿完最后一根缝被子的针线,她终于答应我,今晚可以去“渔船”上睡一个晚上,我兴奋得蹦了起来。旁边的姐姐拽着洗得发白的条纹被角,笑道:“你就是渔船上生的,是妈妈抱回来的。上船就不要回来了!”说完轻蔑地看着我。六哥在她身后搓着草绳,堆起满脸的坏笑。我“哼”了一声。不过挺奇怪,很多大人也这么说,仿佛不乖的小伙伴,都是渔船上抱来的。
我悄悄去了厨房,打开略微暗红的灯泡,连抓几把母亲晚饭前炒熟的干蚕豆,放入衣兜。母亲大声喝道:“给阿明吃,不要只顾自己!”“哦。”我慌忙答应着。转身只见母亲站在堂屋门口,揉了揉肩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天气,估计又要下雨了。”说完点起半截烟头猛吸了几口,慢慢吐出烟雾,仰起头看着天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星星点缀着我眼里树丫里的空间。母亲长吁一口气,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我蹦蹦跳跳地挥了挥手,向河边的大码头走去。
来到河边,只见用稻草编制的大草绳,一字排开,刚刚被烟熏过,带着呛鼻的烟味。心想,这样就能阻拦到蟹?看不清是谁,跳进河里用力拖拽着,很快游到了对岸。有人大声说道:“明天的草龙弄大一点!”听得出这是黄子龙大伯的声音。幼小的我对于整个村庄,依稀只能记得两三个大人的名字。可能是听姨夫故事里的人物赵子龙听多了,换了个姓便容易记得。篝火边的大叔用力喊道:“知道了,明天再重新绞弄!”说完扳起锹柄粗的桑树条,再次放入火堆。他这是在做挑泥土的新筐圈,篝火照着他弯腰的背影,很近又似乎很遥远。
来到背风位置,只见几条水泥船拴靠在独木桥边,两三条渔船亮着灯紧挨着。这时,阿明在船上看到了我,探出头高兴地向我招手。我赶忙跳将前去,大声说道:“今晚和你一起睡觉!我妈妈已经答应了!”夜色中,他瘦小的身影努力搬起什么,可是他父亲已然抢先一步,稳稳当当地操起不宽的跳板,放到岸边,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连声说道:“欢迎,欢迎!”
调皮的我连蹦带跳地上了船,不大的船儿晃动起来,阿明连忙说道:“慢点,慢点!我们家没有电灯哦!”慌乱中我赶紧抓住一旁的换糖担子,阵阵芝麻的香味在筐里散发出来,禁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学着他的父亲吆喝道:“塑料拖鞋多大,糖多大的——来卖!”惹得他父母亲哈哈大笑。我悄悄拉着阿明的衣角,凑到他的耳边:“我不介意没有电灯!”他耸了耸肩。月亮悄悄爬上了头顶,阿明的身影在水面铺展开来,长长的,像电影里那个镜头里面的小兵张嘎。
来到船舱,阿明母亲拨了拨马灯的灯芯,古铜色的木板在灯下泛着神秘的光芒,见我看得入神,说道:“我们这木板,当吃饭桌子,也当凳子,晚上当床!”她少许皱纹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我仰起头看着她:“你们家真好,船儿一划想到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割草,不用上学,不用像我妈妈一样去上工,还有糖吃!”见我向往的样子,阿明嘟起了嘴:“我也要上学,我也要在岸上有家。”说完看着他的父亲。他父亲忙碌着弓着腰,放下布帘的那一瞬间,迟疑了片刻,转身看着角落里的一杆秤,眼里透露出一份无奈,小声说道:“快了,再等两三年。”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小到仿佛说给自己听,可我们又听得真真切切。
说话间,阿明母亲端来半碟细切的糖块,热情地招呼着我:“吃吧小七,可甜了!”我很诧异她也知道我的名字,连阿明平常喊我都是“喂、喂”地叫着,刹那间对她又多了一份敬意。我忽然想起来母亲的关照,赶紧拿出一捧蚕豆:“阿明吃吧,我妈妈托我带给你吃的!”可是再掏口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踪迹,“不好了,口袋一个小洞漏光了!”我自言自语中懊恼不已。“脱下来吧,我给你缝上。”阿明母亲关照道。看着阿明父亲拿被子的身影,我好奇怪他们一家在船上走动,为什么船儿一点也不晃动,难道是姨父故事里说的轻功?
阿明母亲吩咐我们两个小伙伴睡一头,说这是他们家第一次有客人留宿。阿明问我:“你会不会尿床?”我点了点头说道:“嘿嘿,有可能哎!”他母亲笑了起来:“尽管尿吧,我们的大客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似乎整个河流都是我们的笑声。平躺在船上,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被托起,身心随着水面荡漾起来。不经意间,陆陆续续地有螃蟹掉进铁桶的声音,只听见几个人兴奋地说着什么。沿着船边的缝隙望去,月亮倒映在水面,几丛芦苇在水岸边迎风摇曳,像在守护着什么。波光粼粼中的月色,在水面慢慢铺展开来,形成无数个不同的形状,像天上的云朵,又像棉花地里的大片棉花,相互簇拥着,随着河水延伸流向远方。